第五節 散財——財來財去(1)

　　景德鎮，乾隆年間。

　　晨霧繚繞，煙雨如絲，景德鎮的街道在天光微亮時便已熱鬧起來。成百上千的工匠來往於各大窯場，雙手粗糙卻精準地捏著泥坯，一爐爐瓷器在烈焰中成形，釉色溫潤，白中帶青，透著溫潤的光澤。

　　這座城，天下聞名，但大多數的匠人，窮得連一個完整的飯團都吃不上。

　　萬成義，就是這些匠人之一。

　　他天生力氣大，從小在陶窯裡做苦力，打水、搬柴、燒窯，活計雜亂，卻從不喊累。每次窯爐開火，他便站在一旁，眼裡透著異於常人的專注。別人只覺得烈焰灼熱，他卻像是在從火光裡讀取什麼，心裡默默記下溫度與火候的變化。然而，再怎麼勤奮，工錢仍然微薄。

　　他沒有好的家世背景，甚至連個完整的屋子都沒有，只有一處租來的小屋，裡頭擺滿了陶土與未完成的瓷坯。但他有蔣氏。

　　妻子蔣氏，是個典型的江南婦人，話不多，性子溫和，卻極為精明持家。兩人新婚那年，家徒四壁，成親當日，桌上只擺了一碗素面，別人笑她命苦，她卻笑著說：「只要夫妻齊心，官人肯安穩過日子，命就是好的。」

　　她勤儉持家，日夜紡布，攢下來的銀子不多，卻每一文都計算得清清楚楚。別的女人買胭脂水粉，她則買米買柴，甚至還會偷偷存些錢，等著丈夫用來買釉料。

　　她深知，萬成義是個肯吃苦的人，但這世道，光憑力氣是無法翻身的，他需要一個機會。機會，終於來了。

　　一場窯火，燒出第一桶金。

　　那年冬天，萬成義所在的窯場，因一次火候控制不當，燒壞了一整爐瓷器，掌窯的師傅被主家責罵，整個窯場被罰停工三日，工匠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批已成型的青花瓷，因釉面不均，被丟棄在柴房後。

　　萬成義看著那些殘缺瓷器，心裡隱隱覺得可惜，忍不住嘆道：「這些瓷雖有瑕疵，但若能重新修釉，或許還能賣個低價。」

　　他壓根沒指望能做什麼生意，只是單純地不忍浪費，便悄悄與幾個工友合力，把那些次品瓷撿了回來。

　　可他沒想到，這一舉動，竟然成了他的轉機。

　　蔣氏看著堆滿院子的「次品瓷」，沒有責怪丈夫，反而拿起其中一隻茶碗，仔細端詳後說：「這些瓷雖有瑕疵，但你瞧＜若是請人簡單描金，再搭配竹編外盒，說是民間雅器，應該還有人願意買。」

　　萬成義愣住：「這些能賣？」

　　「當然能。」蔣氏一笑，「景德鎮的貴瓷，達官顯貴用得起，普通人家卻買不起。這些雖然是瑕品，但若裝飾一番，價錢實惠些，說不定還能開個新路子。」

　　萬成義心裡一動，當即拿出自己僅存的積蓄，買了些簡單的金漆與竹盒，親手將那些「次品瓷」整理妥當，帶去鎮上的小集市試賣。

　　果然，沒過多久，就有人圍上來了。

　　「這碗不錯，雖有些瑕疵，但價錢便宜，買回家泡茶剛剛好。」

　　「這茶盞搭配竹盒，還真有幾分雅趣！」

　　短短一日，原本被窯場丟棄的瓷器，竟然賣了個乾乾淨淨，雖然價錢不高，卻是萬成義第一次靠自己賺到的銀兩！

　　他欣喜若狂，回家後緊緊握住蔣氏的手：「芸娘，這法子可行！我要繼續做！」

　　蔣氏見他眼裡難掩的興奮，輕輕點頭：「你能吃苦，若再加上點機靈勁兒，萬家一定能熬出頭。」

　　萬成義並未就此滿足，他開始仔細研究市場，發現這類「實惠瓷」確實有需求，於是更加用心學習製瓷技藝，並開始接洽小型窯場，低價收購瑕疵品，重新加工後再出售。

　　幾年過去，他的名聲越來越響，甚至開始有商戶找上門，要求他幫忙代燒一批「平價青瓷」。這時，萬成義終於下定決心——自己開窯！

　　然而，開窯需要銀兩，他沒有那麼多本錢，於是蔣氏變賣了自己的嫁妝，甚至找娘家人東拼西湊，才勉強湊足了買地與建窯的費用。

　　這一年，萬家窯場正式落成。

　　萬家窯場，開窯之日。天色微亮，整個窯場已是人聲鼎沸，工人們興奮地忙碌著，紛紛圍繞著即將開啟的窯爐，竊竊私語。

　　「聽說這是萬掌柜第一爐瓷，若燒得好，以後咱們的日子也好過些。」

　　「是啊，這可是頭窯，若能成，這窯場定會興旺！」

　　窯爐外，燃燒的松柴爆出細碎的火星，赤紅的火焰吞吐，映照著萬成義滿是煤灰的臉。他神情嚴肅，目光緊緊盯著火候，這一爐，關係到他的未來。

　　芸娘站在不遠處，看著丈夫忙碌的身影，手裡緊緊攥著帕子，雖然知道他技藝精湛，但心裡仍舊有些忐忑。這時，幾個工人的妻子湊上來，低聲對她說：「芸娘，開窯之日，可去財神廟燒香嗎？」

　　芸娘一愣，疑惑地看著她們：「燒香？」

　　「當然了！」一名年長的婦人笑道，「咱們這些靠手藝吃飯的，最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特別是開窯這天，得拜財神爺，求祂護佑財運亨通，生意興旺。」

　　另一個婦人點頭附和：「是啊，妳看鎮上那些大瓷號，哪家不是年年去財神廟上香？還要供奉金元寶、掛財帛符呢！」

　　芸娘遲疑了一下，她與萬成義成親至今，從未拜過財神，甚至連家裡的香案都是簡單擺放祖先牌位，從未供奉神祇。但她看著周圍婦人們的神情，又想到自己和丈夫這一路走來的艱辛，心裡不禁動搖。

　　「真的要拜嗎？」她輕聲問。

　　「妳家掌柜開窯了，這可不是小事！」一位婦人壓低聲音，「凡是做生意的，誰不求財神庇佑？來來來，等開窯後，妳隨我們去財神廟燒炷香吧，帶點元寶紙錢，順便求個發財金！」

　　「發財金？」芸娘更加困惑。

　　「哎呀，就是財神爺借給商戶的錢，當作財運的種子，以後發了財再十倍奉還！聽廟祝說每年有許多商戶以百倍，千倍奉還呢！」婦人笑著說，「咱們也不是貪這點銀子，主要是求個好兆頭！」

　　芸娘聽著，心裡暗自思量。她一向勤儉持家，從不信這些神祇庇佑，但這次，她猶豫了。

　　這些年，丈夫日夜操勞，窯場才勉強開了起來，如今這第一爐瓷即將問世，工人們滿懷期待，若真有什麼能助他一臂之力…拜一拜，或許也無妨？

　　這念頭一出，竟有些壓制不住。開窯後，她回到家中，把這件事告訴了萬成義。

　　「官人可知，開窯之日該拜財神？」

　　萬成義愣了一下，抬頭看向芸娘：「拜財神？我們從未拜過，怎麼突然說起這事？」

　　「今天聽大家都這麼說。」芸娘認真地說，「她們說，做生意的都得求財神庇佑，才能財運亨通，不然就算技藝再好，也難保萬事順遂。」

　　萬成義沉思了一會兒，笑了笑，搖頭道：「芸娘，我相信手藝，信天時，也信人心，唯獨不信這些神佛。」

　　「可你不覺得，這些年來，我們雖然努力，卻真的差那麼一點好運氣。」芸娘語氣柔和，帶著些許堅持，「這次，那些瑕疵瓷帶來翻身機會，真的只是巧合？說不定是財神爺賜福，我們理當酬謝吧！順便請財神繼續賜財？」

　　萬成義沉默了一會兒，這才道：「若妳想去，那就去吧。但絕對不許借發財金，別聽信婦人胡言亂語，商戶做的是小本生意，怎麼可能百倍，千倍奉還。若是真的，肯定不是正經生意。」

　　開窯三日後，芸娘與其他兩位妻子，一同來到了景德鎮的財神廟。

　　這座廟香火鼎盛，信徒絡繹不絕，人人帶著金紙、供品，跪在神像前，口中祈求財運亨通。芸娘第一次踏入這樣的地方，心中莫名有些忐忑。她看著那尊鎏金的財神像，感覺自己與它格格不入。

　　「芸娘，快跪下。」旁邊的婦人催促，「誠心誠意，財神爺才會保佑妳家興旺。」

　　芸娘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緩緩跪下，雙手合十，低聲說道：「財神爺，若您真有靈驗，還請保佑我家官人事業順遂，萬家窯場平安興旺。」

　　她並沒有求大富大貴，只是希望，萬成義的努力，能得到應有的回報。

　　她叩了三個頭，站起身，剛要轉身離開，卻見一名老者從廟後走出，手持銅鈴，輕聲問道：「女施主，可願求一筆發財金？」

　　芸娘一愣：「發財金？」

　　老者微微一笑：「財神爺會借給有緣人一筆發財金，作為財運之種，若能善用，日後財運興旺，再十倍奉還。」

　　芸娘抿了抿嘴，微微退後一步，輕聲道：「多謝財神爺厚愛，但小婦人不敢貪此財。」

　　老者不解：「為何？」

　　芸娘低頭，語氣恭敬：「財神爺賜財，自然是信得過的，但我家官人說，財運應當憑本事掙來，若我們仗著這筆銀子，心裡怕是會起貪念，往後再難守本分。凡事有敬畏之心，方能長久，這筆財，還是留給更需要的人吧。」

　　老者深深望了她一眼，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微微一笑，輕輕搖響手中的銅鈴，轉身離去。

　　芸娘看著那背影，心裡莫名踏實了些。當她走出廟門時，天邊雲層微微散開，一縷陽光穿透薄霧，照亮了整座窯場的方向。

　　財神靜靜立於廟宇深處，望著遠方初燃的窯火，輕聲道：「此財雖拒，心中卻存道，這萬家，或許能興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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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使用的該字號為虛構字號，故事情節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