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三角所剩不多哦,12:30可能沒有了……」
電話那頭,燒烤店的阿姨聲音還沒落地,我的腦中就響起了作戰號角。這不是提醒,這是通緝令。比起什麼週年慶、限量版、獨家聯名,這一句話才真正能叫我起身動身。
肩三角,那塊牛肩上神祕的小三角肌,是我對肉最深的信仰。我認真地相信:牛生一世,只為這塊地方活得夠香。
為了它,我提前三十分鐘出門。辰羽來不來得及,亭恩還在化妝,與我無關。
從鶴橋車站一走出來,還沒來得及把一路風塵抖掉,已經掉進一鍋正在翻炒的烤肉宇宙。招牌比誰都鮮紅,店員的嗓門比誰更宏亮——「和牛特價!」「今天肋眼半價哦!」一聲聲喊得像要把你整個人炭烤了似的。
空氣裡簡直沒有氧氣,全是烤肉汁與炭香混合的戰場氣味。一邊走還得一邊閃躲遞上來的菜單、微笑過度的服務生,以及隨風而來的烤蒜香與牛脂煙。
不過,我沒有動搖。這些吆喝聲和香氣,再熱鬧也只是過客,對我毫無吸引力。人一旦有了鍾愛,就像牛眼裡只有牠那塊草。別人聞到肉香,我聞到的是浮躁;別人看到折扣,我看到的是背叛。
我毫不猶豫的轉進小巷子,因為心裡早有目的地,那是我心中唯一的存在。三年前它在我嘴裡,留下了不該遺忘的味道。
「三人份肩三角,先上。」
我一落座,連店員遞過來的菜單都沒接,語氣平靜,內心卻像打開百米賽跑的起跑器——這肉,就像頭等艙,數量有限,
「生肉還有嗎?」確認搶到三人份後,我還點了肉膾。
去年我帶過一位二十五歲的台灣女孩來。她長得白白淨淨,妝容精緻,標準的現代孩子。沒想到她坐下來,只說了一句:「我想吃生肉。」
店家還特地出來保證肉質鮮美、可以生吃,她點點頭,就開始了那場安靜卻驚心的筷子之戰。
連吃三盤。沒有醬料,沒有配菜,只有筷子與肉之間的決鬥。她的筷子沒停過,嘴裡一直說好吃,眼神卻越來越專注,彷彿進入一種只屬於肉的冥想狀態。
到第三盤尾聲時,連店員都開始交換眼神。當她說要第四盤,整間店像是啟動了什麼危機應變機制——老闆娘笑著勸她:「差不多就好,妳這樣我們不好交代。」
我只記得,那晚她吃完,像剛打完仗。坐著不動,好像真的是那幾塊肉在吞她,而不是她在吃肉。
今天不一樣了。我們三個胃酸不多的中年女人,剛好又逢輕斷食日,一邊坐下來,一邊還要調整心態:「這不算吃,這只是……嗅覺治療。」
亭恩一臉感動地說:「還好丹楓妳今天願意出來,這家店不招待觀光客欸。」
我撇撇嘴,說:「我今天要是不出馬,你們可能得在車站前跟人搶烤五花呢!」
火爐升得正好,炭火像是聽得懂我們說話,燒得分外努力。肉一上爐,三秒後香氣就飄起來了,像某種社會規範正式失效的信號。
亭恩眨眨眼:「哇~這個油花看起來好精緻喔,像藝術品。」
「藝術品不能吃,這個可以。」辰羽笑著搶答,手也沒閒著,已經夾走了第一片邊邊比較熟的。
辰羽說她肚子不舒服,想吃白飯墊胃,我們三個一邊吃一邊笑,相互監視:「輕斷食日,只能六分飽喔!」。
火爐升升降降,像為我們調節良心與食慾的溫度計。吃到最後一片肩三角時,亭恩小心翼翼地翻了翻盤底,確認已無遺漏。
結帳時,老員工邊按計算機邊說:「丹楓,下次要吃肩三角,不用搶啦,提早打電話給我,我幫妳留。」
我點點頭,心裡像是肉終於熟了——香氣足,火候夠,連胃都變得鬆軟。

吃完肉後,我們找了家咖啡館歇腳。中年女人的午後行程,總要有一杯熱咖啡當藉口,好讓自己合理地坐下來休息,假裝不是累了,是在品味生活。
咖啡廳不大,裝潢乾淨,空氣裡有一點新拉花機器的牛奶聲音。
輕斷食日嘛,本來就沒打算吃甜點,直到我瞄到菜單的一角——那一眼就像在人群中撞見初戀:「伯爵茶戚風蛋糕」。
我眼睛一亮:「如果沒有鮮奶油,我要吃!」
這句話帶著一種信仰的誠懇——我愛伯爵的清香,愛戚風的空氣感,唯獨對鮮奶油這種東西,一刀斃命。
我湊近亭恩手裡的菜單,一看——好死不死,蛋糕腰間竟夾著厚厚一層奶白色的鮮奶油,像誰故意在我命運的甜點路上築了一道脂肪牆。
那瞬間,我的臉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心裡想:這世界到底是誰在做蛋糕的決策?伯爵明明是高貴的香,戚風明明是溫柔的氣,為什麼要塞進這麼一大團脂肪的叛徒?
我沉默兩秒,決定不讓這層牆阻擋我與伯爵茶戚風的命中注定。
「請問……這奶油可以去掉嗎?」
店員笑著點頭:「可以。」
我們點了一塊,決定三人分著吃,這不是妥協,是成熟女人對生活的統一戰線。戚風還是戚風,伯爵還是伯爵,那層莫名其妙的鮮奶油——靠邊站。
我吃了一口,亭恩也吃了一口,我們異口同聲:「好好吃喔!」茶香細緻、蛋糕綿軟,連那抹少了鮮奶油的空隙,像是為味蕾預留的空間。
我說:「這清爽到,我可以吃一塊!」
亭恩說:「我也是。」
我們對視一眼,正要舉手叫店員時,辰羽開口了。
「這樣就好。」她語氣不重,卻像是在結帳前提醒我們信用卡快爆額。
我手一頓,亭恩也乖乖收回眼神。紛紛沉默一秒,繼續慢慢把那塊蛋糕吃光,每一口都嚐出一點被壓抑的自由。
吃飽喝足,我們決定在鶴橋走走,中年女人的散步,不為運動,只為消化罪惡感。
鶴橋的市場區,有點像縮小版的首爾南大門,巷弄擁擠、攤販熱情,辣炒年糕與泡菜的味道在空氣裡拚搏,各種招呼聲此起彼落,像是在為某種即將到來的晚餐暖身。
就在一個拐角,我居然撞見一家昆布專賣店。
掛布有點舊、門口擺滿了各種昆布,跟四周的韓式泡菜、炸雞攤位比起來,簡直像個穿錯場的老靈魂。
我正拿起一包醋昆布打算細看,櫃檯後頭的老闆娘就走出來,笑容滿面地說:「我們是八十年老店,全都是真昆布。」
我愣了一下。什麼叫「真昆布」?難不成這市場裡還有假海帶?
一整排昆布陳列在架上,粗的、薄的、細絲的,曬乾的、醃漬的,各自佔據一方,像一場深海出身的閱兵儀式。
醋昆布是兒子季含光的愛,我拿了一包,算是對他的一點默默寵溺。
老闆娘剛才那句「我們都是真昆布」還在我腦中繞,我正一邊琢磨這句話的哲學意涵,一邊拿起另一包標示著「昆布おぼろ」的朧昆布——它看起來就像是海帶界的羽毛,輕薄得像能飛走。
老闆娘立刻補充:「這是職人手工削的,口感絕佳。」
我點點頭,一口氣拿了三包,決定送亭恩與辰羽一人一包,作為此行的伴手禮。中年女人的情誼,不在於禮多,而在於「剛剛好——可以泡一壺湯」。
正準備結帳,我又抬頭瞄見最上層一排細絲昆布,銀白如雪、細得像謠言,安靜地躺在那裡,彷彿在等人相信它的存在。
我忍不住,再次伸出手……
離開昆布老店,我們沿著市場邊緣慢慢走著,像沒事的午後散步,其實各自在腦海裡盤點還少什麼。
走著走著,不知怎的就鑽進了一家韓國超市。裡頭擺滿各式食材、零嘴、五顏六色的罐頭和包裝,每一樣都像來自平行宇宙的生活選項,讓人忍不住一邊走一邊驚嘆:「欸?這是什麼?」
我最喜歡韓國辣炒年糕。家裡的冰箱早有年糕,只是一直缺那一包靈魂醬料,害它們在冰箱裡像無家可歸的小兵。
沒想到今天在這裡被我找到了!
那一瞬間,我真心感覺:年糕終於有了歸屬。正當我把醬料放進購物籃,準備功德圓滿時,亭恩突然大叫一聲:「人蔘八百塊!」
我回頭:「怎麼可能?」
她指著貨架上兩根人蔘,眼睛還沒從數字上移開。我走近一看,招牌上寫得清清楚楚:「800円~」
我伸手指給她看:「是八百塊起跳啦,從這裡開始貴。」
亭恩撇撇嘴,小聲嘟囔:「那也太會吊人胃口了吧……該不會是那根鬚,800塊吧!」
我們繼續逛下一排貨架。亭恩突然停下腳步,指著一排深紅色的罐頭說:「欸,這個辣黑鮪魚罐頭,要不要買給妳兒子?」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真的耶!他愛吃帶辣味的東西,這個沒吃過!來一罐。」
我心裡暗暗笑著。亭恩果然是把我傳授的「愛屋及烏社交手段」運用得淋漓盡致的模範生——連走進超市,都記得我兒子愛吃什麼。
她不聲不響地,把情意藏進日用品裡,沒有多餘的話,卻句句在點上。
難怪她人緣好,生意做得好。
買完辣醬、拎著昆布,時間也近黃昏,我們打算就此收手,各自回家。
走出市場口,我照計畫準備回程買一盒上海燒籠包給兒子。他最愛那種一口咬開會噴湯的燙口幸福。
「我要去弄堂買燒籠包。」我轉頭說。
她們什麼也沒問,只是自然而然地跟上來。朋友之間的默契,有時比肚子還準。
路上經過丹波屋,「安倍川餅,我想吃這個。」辰羽先喊。
我忍不住瞥她一眼,這女人剛剛不讓我們吃蛋糕,現在竟然主動要求吃糯米佐黃豆粉,果然還是鶴橋的空氣最會說服人。
其實,我超愛安倍川餅。那個甜得剛好的黃豆粉、軟綿綿帶嚼勁的糯米餅,像某種童年慰藉。但今天剛好是氣死人的輕斷食日,我站在店門口猶豫不前,腦中出現一場小型道德法庭。
「一盒多少?」辰羽問。
「一個一百。」店家答。
「喔~一盒三個才一百。」辰羽低聲說。
我還在內心掙扎自己要不要破戒,完全沒注意她們之間的誤會。就在我準備退後半步時,亭恩已經從錢包裡豪邁地抽出一百円:「一人一個啦!我的給季含光。」
我只好笑著接過那個熱呼呼的小包裝,心裡想,這就是友情——幫妳破戒,不等妳點頭。
終於來到弄堂上海燒籠包店,蒸氣從木門縫隙裡飄出來,空氣裡混著湯汁與麵皮的香氣,像一封剛打開的慰問信。
店前排著幾個熟客,沒人多說話,只聽得見鐵蒸籠「唰」地打開時,那一瞬間的氣浪聲。
燒籠包剛出爐,一籠籠疊得高高,熱氣像有生命似的從層層竹蒸籠中冒出來,在黃昏的光線裡繚繞成霧。
每一顆燒籠包都圓鼓鼓的,皮薄如紗,餡料飽滿,微微顫抖著像剛學會走路的小胖子,一看就知道不容輕敵。
我想到兒子說:「我要吃六顆喔。」想都沒想,直接買了兩盒。
提著熱騰騰的紙袋,像是拎了一點人間煙火回家——這一天的尾聲,終於有了重量。
一回到家,還沒來得及換鞋,兒子就從樓上下來,像是被某種不可抗力的香氣召喚。
「我聞到了!」
我把兩盒放上桌,說:「你不是說要吃六顆?怕你吃不夠,買了兩盒。」
他眼睛一亮:「那你……?」
「我也吃六顆。」我說得斬釘截鐵,像在宣布某種人生重要決定。
於是我們母子倆,一人一盒,六顆燒籠包坐得整整齊齊,像六個等著被人生咬一口的小胖子。
我咬開第一顆,湯汁「撲」地爆出來,弄了我一身,對面的兒子學聰明了,先咬個小口吹兩下,才一口吞進嘴裡:「燙燙燙……好爽!」
母子兩人內心立刻升起一種超越語言的滿足感——那不是飽,是通透,是「今天一切走得太對」的感覺。
我們一邊吃,一邊像在進行某種不言語的比賽,六顆很快清盤。
吃完後我們靠在椅背上,互看一眼,沒人說話,只有彼此眼裡那句話沒說出口——這才叫人生。
兒子滿足地擦擦嘴,看了一眼桌上那一袋大小不一的昆布。「這是……醋昆布喔?」
我點點頭:「你的愛。店家說是真昆布。」
他沒好奇何謂真昆布,直接拿起那包昆布,轉身上樓。走到樓梯口還回頭補了一句:「這個我晚點配養樂多。」
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上,笑了笑。這一天從搶肩三角開始,繞過戚風蛋糕、昆布、安倍川餅,上海燒籠包,最後落在這包簡簡單單的醋昆布上。
這就是日子:有時熱,有時甜,有時燙得舌頭打結,有時只是微微帶點酸,好讓你記得——今天,確實走過、吃過、活過。
別以為文章結束了。
半夜,兒子開始跑廁所。
隔日中午,我見兒子終於下樓,步伐緩慢、臉色古怪。
我趁機問:「怎麼了?昨晚吃壞肚子了?」
他皺著眉頭搖搖頭:「不是。不知道怎麼回事,肚子脹氣,不太舒服。我今天不吃飯了,要斷食。」
我優雅地切著盤中雞排問:「你昨晚那包醋昆布……吃了多少?」
他嘿嘿一笑:「整包吃光光。」
我忍不住扶額:「難怪你肚子不舒服,那可是高纖維。」
但我也沒立場說他。畢竟我自己才在斷食日的前一晚,一口氣吃完一整條烤地瓜,吃得太急、太甜、太滿,整晚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消積食,肚子像裝了一張鼓,還不敢讓人看見。
這家母子倆,真的沒資格談什麼飲食修行。
我們正熱烈討論「原來這是“真昆布”的意思!超市賣的醋昆布是假的,怎麼吃都不會消化不良。以及,高纖食物是造成消化系統失調的陷阱食品。」這類世界級議題時,手機一震,跳出亭恩的訊息:「我吐了!」
我盯著那行字三秒,差點把手裡的熱茶噴出來。
看來我的改運班裡的輕斷食日,在我們四人身上——靈驗得不得了。
因為積食,我們損失了什麼?
有機會再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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