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currently viewing 一族一巫 3 ——故人依舊
一族一巫 3 ——故人依舊

  在嶺南未名的古山深處,水多如霧,林密如網。三族各據一方,壯族居山脊之上,瑤族守山腰溪口,黎族則住在山腳濕林之間。他們各自守著自己的水源、靈魂與祖神,不相往來。

  直到有一夜,三山共震,水流逆行,靈樹無聲斷裂。祖靈不再附身,孩童夜啼不止,祖屋下的水井映不出人影。三族長老以為天懲降至,卜卦無解,請神不應。那一年,被稱為「失聲之歲」。

  就在那個沒有風的清晨,黎族村落中,一位神婆夜夢水神啼哭後,誕下了一名女嬰。女嬰雙目未開,卻手握水紋之印,出生時水井全村震動,濕林低語。神婆將她命名為:洄瑤。

  意為「水魂之回,應自幽瑤」。

  這個名字,是水神夜語中傳下的字。不是神婆取的,是嬰兒出生時口中含水,微啼一聲,便吐出了這兩個音。

  族人都說她與水有緣。也有人私下議論,她不是神婆的親女,是那夜湖裡飄來的靈。

  她長在黎族的濕林裡,但骨頭裡帶著風。三歲時夢中走出屋外,跪在靈樹前喃喃誦語;五歲時能辨水聲的真假,說哪口井裡的水喝不得,說得一口一口都準;七歲那年,第一次唱出了失聲之歲中失落的那段水祭詞——族中老巫聽了當場跪下,說她聽見了母靈的聲音。

  到了十歲,三族重啟祖壇,合祭於月夜,將「魂母」之位再度封起。

  她披上黑布獸皮、腳踏水紋圓台,由三族長老共同宣言:

  「山巒不記名,水脈記其語。此女應流年之徵,承洄之聲,合三地之靈,乃族印所選。
自今日起,名曰洄瑤,為『應靈者』,居風與水之間,行無名之路。」

  她的童年短暫,學得早,承得重。巫術在她眼中如流水,夢中常有人喚她「塔莉雅」「澪」,她不知道那些人是誰,只知道那些呼喚聲從未間斷。

  十歲時,她已能立壇問水。十三歲那年,因一場瘟疫預言被應驗,有人將她的名字報進官府。

  之後的事她記不清了。只記得那些日子,大人們說話總壓著聲音,帳外總有人來回走動。族裡長老臉色日漸沉重,壯族的鼓不再響,瑤族的舞停了,黎族的神婆一夜白髮。

  後來,她聽見有人說:「不能讓她落在他們手裡。」

  再後來,她就站在霧裡,背後是她從小長大的林,眼前是一條從沒走過的山徑。只知道他們討論了許久,終於還是決定,在災難還未正式落下來之前,把她送出深山。

  那一夜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她披著黑布獸皮袍,腰間掛著水紋袋,袋中封著三族各自贈與的守護之物:一塊風骨石、一枚繫魂鈴、以及一小撮靈根灰。

  黎族的兩位長老與她同路,護送她到密林邊緣。沒有哀傷的送別,也沒有聲淚俱下,因為她是巫,巫不能輕易流淚。長老輕輕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快逃。

  她踏出兩步,回頭時只見長老們已跪下,雙手扣地,額頭抵著濕土。不是對她,而是對她身上的那一道靈印。對她身後的靈族與山神。

  她沒有說話,只將水紋袋緊了緊,低頭走進霧中。風從背後襲來,一道、一道,像在催她離開,又像在替她開門。靈樹在風裡晃了晃,像在遞出一段未說完的話。

  她走得很慢,腳下卻踩不出聲。祖地之外的林子異常安靜,鳥不鳴,獸不現,只有葉與霧交錯的細響。風捲過濕林,卷起她的獸皮披肩與髮絲。她知道,那不是尋常風,是山神的送別,也是靈界的封門。

  再往前,她就是一個普通人了。

  霧越來越濃,腳下的草泥濕滑難行,地勢也不再熟悉。她用繫魂鈴試圖辨方,但那聲音在霧中飄得發虛,像走進了一塊沒有應聲的地帶。

  走到斷橋邊時,天色已黑。

  她望了一眼那條橋——原本連接族界與外山的小徑,如今只剩半邊吊索懸空,另一半已斷入深谷。她深吸一口氣,踩上濕滑的木板,一步一步地渡過。

  腳剛落地,橋身「嘎吱」一聲斷裂。她還沒來得及轉身看,腳下一空,整個人跌進一個濕滑的斜坡,摔落在一處被倒木與青苔覆蓋的小谷底。

  那是一段無聲的墜落,像連一旁觀看的鳥兒都不願為她發出驚嘆。

  她翻滾數圈,身上獸皮衣沾滿泥水,腰間靈袋被勾斷,彈落一邊。落地時左臂重重撞上石塊,一陣劇痛襲來,她忍不住低喊出聲。

  雨開始落下,極細,卻帶著穿透骨縫的冷。

  她試圖坐起來,但一隻腳崴住了,渾身濕透,嗅到泥與血的混味。她已經好久都沒有感受到「肉身」如此疼痛了。

  靈不在,咒不應,巫與人之間,只剩一具顫抖的身體。

  她艱難地挪動身軀,靠在一株傾倒的老樹旁,試圖讓身體保持意識。風捲過谷底,帶來一陣野薑與濕土的氣味,也帶來某種難以言說的靜默——不是山林的靜,而是靈界斷訊的寂。

  她握住手邊的繫魂鈴,輕輕搖了一下。

  空氣裡響起一聲極短的鈴音,就像最後一個問號,無人回答。

  她閉上眼,低聲唸著早已熟爛的咒文,聲音發顫,語尾一再滑脫。那些過去只需開口便能應靈的字句,此刻像失憶般陌生,無法組合成句。

  連貓頭鷹也不再聽她的指令了,只靜靜站在高枝,遙望霧深處,一動不動。

  她的意識開始模糊,血液一點一點往四肢撤退,世界開始閃爍。身體像沉入水中,四周無聲,只有自己心跳的回音。

  ——然後,她聽見了。

  一聲輕響,自霧中而來,像乾草被踩碎的聲音,極輕,卻真實。她本能地睜眼,眼前仍是一片灰濕,但那聲音又近了一點。接著,是第二聲,然後是第三聲——腳步,穩、輕,不快。

  有什麼人,在靠近。


  維拉驚醒時,天還沒亮。

  屋裡靜得不像現代,像是還留著夢裡的霧與風。她的手握著棉被的一角,掌心濕濕的,翻過來看時動作略顫,彷彿要確認那是否是血水。

  她坐起身,沒有立刻開燈,只看著窗邊那道細長的光,從簾縫中滑進來,像一條退不回去的水紋。

  身邊傳來平穩的呼吸聲——男友覃稷衡睡得正熟,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夢裡順利提交了報告。她沒叫醒他,也沒動,只是靜靜坐著,像剛從別的時間回來。

  打自她搬來男友家之後,就開始反覆做同一個夢。

  那夢起初是斷斷續續的:濕林、水井、獸皮、咒語。有時是白天,陽光斑駁,靈壇前煙霧繚繞,族人圍坐在樹下,歌聲此起彼落,孩童奔跑,女人編織香草花環,樹影隨鼓聲輕晃,像整座森林都在跳舞。

  有時是黑夜,暗得像水底,時間與方向一併沉沒,她屏著氣,一口都不敢喘。

  今天雖然中途夢醒了,但她知道後續——她去了城裡。

  她隱姓埋名、學會安靜地活著。她穿著不合身的素衣,戴著廉價的銀簪,替人解簽。再往後的故事,她就不知道了。但她知道——肯定與八字、觀星,奇門遁甲有關。



  去年夏天,她遇見覃稷衡那個午後,天氣悶得像有話說卻不敢開口。

  嶺南連下三天雨,這天終於放晴。她習慣午後出門繞山腳的古巷走走,那裡有條沒被開發的小溪,還保留著老石階與水渠——像她夢裡常見的那種。她喜歡坐在階邊聽水聲,看當地人晾衣、打水、靜靜地活著。

  那天她坐在石階第三層,喝著買來的苦丁茶,低頭看水裡倒影發呆。忽然,一道影子落在她眼前。

  「不好意思,妳有沒有看到剛剛有東西掉進水裡?」

  她抬頭,看見一個男人,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襯衫捲著袖子,手裡握著手機與資料袋,眼裡有疲憊,但語氣有禮。他不像當地人,帶著一點都市的氣息。

  她搖搖頭:「我只看到一條落葉。」

  他苦笑了一下:「可能是我筆記本……這地方的風太會鑽。」

  她沒接話,只是看著他順著階梯往下找。忽然,他一腳踩滑,整個人微微往前傾,她下意識伸手拉了一把。他沒摔倒,但兩人都愣了一下。

  他回頭看她,「謝謝。」他語氣微頓,補了一句,「這裡的石頭……好像在夢裡走過一次。」

  她心跳頓了半拍,沒說話。

  他轉頭準備走,又像想起什麼,回身問她:「妳常來這裡?」

  她點頭,又馬上搖頭。

  「我叫覃稷衡。」他說完,露出一個有點不自然的笑,「我常在這附近出沒……如果妳也常來,也許我們還會再見。」

  她沒回應,只是目送他離開。

  等他走遠,她才低頭看向水面。那片剛才落葉飄進的地方,水紋仍輕輕晃動。風拂過,腰間繫魂鈴忽地響了一聲,不合時宜,卻又恰如其分。

  「我要走了。」她低聲說,像是在對風講,也像是在對他那道已消失的背影說。

  她沒告訴那個叫覃稷衡的男人,她只是陪家中老人來嶺南探親的短期旅人。老人們組了一個返鄉團,說要回老屋走一趟,拜祖堂、問一聲安。一行人從台北搭飛機、轉高鐵,再換小巴,顛簸一路,終於抵達這座靠山的小城。

  但就在踏上這片濕熱土地的那一刻——夢,就開始了。

  一夜一夜,連續七天,夢裡她披著獸皮、水聲在腳邊唱,醒來時身上的汗像從骨縫裡滲出來。

  她原想提前離開,但那天遇見他之後,她突然不那麼急了。

  她不是戀愛腦,也從不迷信命定的浪漫。但那句「像夢裡走過一次」,不是什麼浪漫的台詞——只是太準了,準得像是誤觸她自己都不敢碰的記憶。

  因為她的確在夢裡,走過那條石階,聽過那聲水響。她只是想知道,他——是否也真的夢過同一段路。

  他們沒有馬上再見面。她還是按原計劃跟著老人們走訪各地祖祠,還是笑著替長輩拍照、幫忙翻譯普通話。但每天傍晚,只要回到這座靠山小城,她就忍不住繞去那條有水聲的老巷。

  她不知道在等什麼。

  一週後,她再次遇見他。他就坐在那間小茶館外,桌上一壺水煮普洱,紙本筆記攤在一邊,像是無意,也像是剛好。

  「原來妳真的常來。」他笑著說。

  她沒回答,只在對面坐下。那晚他們說了很多,像認識多年,也像終於說上話的故人。

  他說自己是外派來這裡負責區域營運的,原本住在城區,後來因為資料採集與地方政府合作,才搬到靠山小城一帶。「老實說,我第一天到這裡時,覺得什麼都潮,什麼都慢。」他說,「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愈來愈不想走。」

  她只是靜靜聽著。

  他沒問她的工作,也沒問她何時離開。接下來的兩週,他們天天見面。

  有時一起在老巷喝茶,有時他來接她去山腳吃酸湯魚。他熟悉當地小吃與巷弄,她則帶他去剛發現的藏書咖啡館。兩人的節奏安靜、舒適,像是原本就在彼此生活裡,只是剛好,這時才看見。

  沒人提「交往」兩字,一切就自然地發生。

  她沒告訴任何人,也沒多想以後的事。那兩週,她只是順著日光與風聲,讓自己不再抗拒命運偶然撥出的這一筆。

  直到她要回台灣的日子逼近。

  她沒說,但他看得出來。因為她笑的次數變少了,走路時手會握緊口袋,眼神也不再隨意飄望遠方,而是像在跟每一塊石頭道別。 

  

, , ,

若找不到介紹人結識丹楓,請在社團多多交流。
臉書社團 
本文中使用的該字號為虛構字號,故事情節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