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夢見自己跪在石階下,雙手握著木簽,前方是貴船的水池。水安靜得不自然。她知道,那不是風造成的靜止,而是神明還沒點頭。
她身穿白色小袖,腰間束著深藍緋袴。背後是緩緩升起的山霧,前方是還未翻面的籤詩。
她是巫女,澪。
她不記得自己的家族,也不記得為誰求籤。她只知道,這一族已經三年沒有神諭了,水不說話,村子就無法決定下田種稻的日子,也不敢嫁女。
她雙手合握木籤,膝蓋抵著濕滑的石板,呼吸和整個山谷一樣淺。她知道,她在夢裡。這不是她第一次做這個夢,但每次夢到這裡,她都無法醒來,直到水說話。
但今天不同。
她還沒抽出籤,水池對岸傳來一陣細響。不是水聲,是衣角劃過石子的聲音。
霧中站著一名男子,穿著深色狩衣,寬袖曳地,腳踏草履,長髮以細繩束起,未戴烏帽,神情寂然。
他手中握著一根長杖,杖身為竹與白木編製,尾端掛著一枚銅鈴,風一吹,發出細碎聲響。那聲音極輕,彷彿只她能聽見。
他沒有靠近,只靜靜站在對岸。霧升起,他的輪廓與水中倒影逐漸重疊,像一尊早已立於此處的靈像。
她想開口問他是誰,卻一個字都說不出。那人抬手,將水杖豎立於身側。鈴聲微響,水面泛起一圈細緩的波。
神諭,就這麼開始了。
「風不記得雲,水卻記得月。妳曾唱過命,我在岸邊聽了一千年。」
她從沒學過日文,但她就是知道那聲音說什麼。
那聲音不高,就像貼著她耳朵說的。她不知道那句話的意義,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繼續靜靜地看著水面,那男人的倒影和自己一樣,沒有隨波晃動。他站著不動,像是早就站了一千年,只為聽這幾句。
澪突然想哭,卻哭不出來。水池忽然泛起一道漣漪,像回應了她。木籤從她手中滑落,沒入水中,不見了。她想撿,但身體卻像被風給綁住了,不能動。
她的手心發熱,胸口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那不是恐懼,是一種久違的平靜——像找到一個早該認得的人。
就在這個念頭閃過的一瞬,她醒了。
夢裡的自己聽懂那些莫名其妙的神諭,彷彿語言不是學會的,是記起來的。
她知道,這不是幻想。這是記憶。
維拉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那盞燈還是一樣陌生,窗簾半掩,清晨的光線從縫隙中灑進來,在地板上鋪出一塊不成形的光斑。
這是她搬來這裡的第三週。台北的另一端,一間老公寓,樓上有木地板聲響,樓下會飄咖哩味。她原本只是想換個地方,沒想過會換出一個夢。
從搬家那晚開始,她就不停夢見那個水池。衣服、山霧、石板的濕度、簽詩的紙角折痕——每一次細節都沒變。
她不怕夢,只是不喜歡夢越來越準。
她再次遇見他,是在婚宴上。
不是自己的婚禮,也不是朋友的。是親戚的——那種幾十年不見一次面、見了也不記得名字的「親戚」。
她本來不打算去。但母親一句「舅公那邊有交代,妳一定要去走一趟。」讓她放下手中命書,穿上不想穿的裙子,出現在那間紅布銀器的餐廳裡。
新郎在遠處敬酒,她站得靠邊,正在考慮什麼時候溜出去,結果一轉身,就看到他。
他端著杯子站在角落,頭髮剪得短了,穿得比在夢裡整齊。一樣安靜,一樣乾淨。他也看了她一眼,不驚訝,也不打招呼,就像他們從沒見過。也像——已經見過太多次。
有人介紹:「這是遠房的清彥,一直住在日本,自己開公司,還上市了,現在是個大老闆。」
她沒聽清楚姓什麼,只聽到那個字:「遠房」。遠到不行的親戚,連八字都不會關懷的六親之外,也遠到千年之前。
她知道——這遠房親戚,就是夢裡水池對岸那個男人。
現在,他站在湯匙與紅酒之間,舉杯輕碰她身邊人的杯緣,轉頭對她點頭微笑。
這一世,他還是站在她對面。只是,她不確定這一次,他會不會說話。
她看著清彥走過來,沒有聲音。不是刻意輕巧,是本來就那樣。他穿得比別人簡單。一件剪裁得體的襯衫,一條不花俏的領帶。袖口摺了一摺,手腕上戴著一顆透明水晶,邊緣有刮痕。
她出於職業病,目不轉睛地盯了好一會兒。那顆水晶色澤很特別,不像常見的白水晶,反而像什麼舊物,被人戴了很久,還不肯換下來。
他停在她面前,微微點了頭。「維拉?聽大伯說妳會八字,今天是妳挑的良辰吉日,挺準的。」他的聲音很低,像貝斯在說話,有巴松管的沉重感,也有大提琴厚度。像水底的聲音,有層次,有共鳴。她原以為那會是冷的,沒想到這麼有溫度。
她終於聽見了。
她不需要回到夢裡,就知道——就是這個聲音。
她故意略過「挺準的」這三個字,指了指他手腕上的水晶。「這個,看起來不是新買的。」
他低頭看了一眼,像也忘了自己還戴著。「嗯。」他點頭,「撿到的,一直戴到現在。」
「撿的?」她的柳葉眉微挑。
「是啊,幾年前到京都出差,那天生意沒談下來,心情很差,一個人亂走,走到一座山腳下,看到個小池子。池子旁邊有石板,上面放著這串水晶,像是剛泡過水。我本來不想理它,但不知道為什麼,最後還是撿了起來,居然還戴上了。」
他說得簡單,像說一場無關緊要的午後散步。
「那是哪裡?」
「貴船。」他說,「那地方你應該沒聽過,不是觀光勝地,但傳說以前有巫女住在那裡。」
她沒有回答,只靜靜地看著他。確實沒聽過,但她站過。
她穿過那片霧、跪在那塊石板前、握過那枚還沒翻面的籤詩,然後站在湖面上。
她這輩子沒去過貴船。但她知道,那池水是靜的、那塊石板濕滑、那顆水晶的另一端,是她手裡滑落的那串籤。
那天晚上,她又夢見了。
她走入水中,腳步沉靜,水卻退開了。那不是硬擠出來的空間,而是水自己讓出來的,像為她讓步般,輕輕地挪開。
岸邊的清彥開口了:「水守——正宗與旁支已亂,族脈失序,外脈逼合於門。三年未啟之靈,此刻唯妳可問。請降神諭,啟命流。」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木牌,遞給她。上面刻著兩個古字,她認得——代表兩個部族的象徵。「要與誰合併,才能讓這一脈活下來?哪個能與我們共命?」
她接過木牌,手指碰到的那一瞬,整個水池暗了一層,像被陰影蓋住。
她低頭看著水面,影子裡浮出不止一張臉,不止一段歷史。她看見戰火,看見族人奔逃,看見孩子還沒開口說話就被拉走,看見她自己站在最高的石階上,唱得喉嚨破了,也沒人回頭。
水開始翻動。不是波,而是聲音。像低語,也像誰在唸咒。她聽懂了,但不記得學過。
她抬頭,看向他。
她張了張嘴,沒說出任何一句話。下一秒,她醒了。
天還沒亮,空氣安靜得像夢裡還沒散去。她盯著天花板,一動不動。心臟跳得很慢,卻每一下都很重。
水聲還在耳邊,那個聲音也還在。
她起身煮咖啡,等水沸時,坐在餐桌前,手裡握著手機,指尖還有睡意的溫度。通訊錄裡那個名字很快就跳了出來:「清彥」。
她盯著那兩個字,好幾秒都沒眨眼。她想問他——「你知不知道水守是誰?你是不是也夢到我了?」她好奇死了,但憋住了。
手指慢慢滑回去,按掉了畫面。手機黑下來,她盯著自己的倒影,像是在看一個不會說話的自己。
沒想到天還沒黑,清彥就打來了。
「我有個麻煩事。」他開門見山,語氣和平,但聲音聽得出壓力。
「公司內部這幾個月內鬥很兇。原本的開發團隊分裂了,現在有兩個系統,各走各的路。外部也有兩家投資方要進來,各自拉一派。我不確定該跟誰合作,選哪一邊。」
他停了幾秒,聲音低了些。「妳能不能幫我?」
她沒馬上回答。
他說得太像夢裡那句話——正宗與旁支已亂,外脈逼合於門。
只是這一世,變成技術合作、內部鬥爭、資金佈局。說到底還是一樣的命題:該選誰做隊友,才能活下來。
她很興奮。心跳快得不像自己。她幾乎是衝進書房的,抓起筆,翻開命簿,一口氣寫下他的生辰、公司的成立日,還有那兩家合作方的法人資料。
她不意外,也嚇了一跳。
清彥,和里奇一樣,都是她的族人。
里奇的虎口有一顆痣,右手背有一塊浮青,顏色淡,形狀卻像個不成比例的十字——正是夢裡那隻握水杖的手。
艾絲曾說,里奇五歲以前都不會說話。醫生說是發展遲緩,父母急壞了,不僅四處求醫,甚至到處求神問佛。有位廟公說,這孩子與觀音有緣,要收他「做契子」。
那天,里奇死活不肯走進廟,躺在廟前哭鬧不休,怎麼拖都拖不進去,彷彿裡面有什麼嚇人的東西。沒過幾天,水災就來了。那年雨下了整整一週,老家的後院先淹,接著水進了屋裡。父母半夜醒來時,廚房已經漫過腳踝。
他說那時里奇整個人都呆住了,不哭不鬧,只是睜著眼看那水一直往上湧。人剛抱上樓梯,腳下的樓板就傳來嘎嘎聲響,像是要被水整個掀起。
就在那一瞬間,里奇突然大喊。
他喊的,不是爸,也不是媽。
是——「塔莉雅」。
沒人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爸媽也嚇壞了。後來那件事就當作神蹟講過去,說是菩薩顯靈。只有艾絲知道,「塔莉雅」就是「阿維拉」。
那是維拉給自己靈魂取的名字,也是她在玄學裡的名字。
「澪」也是「阿維拉」,是塔莉雅千年後轉世來到遙遠的日本貴船,繼承了水的靈職,也守護族人的根脈。
「維拉,我在貴船時期也是妳的族人嗎?」艾絲窩在維拉家的沙發上,喝著咖啡一邊問她,語氣輕鬆,像講八卦。
「我最近幫我們仨編了個故事,你聽聽看合不合命理邏輯。」
她沒等維拉回答,直接講了下去。
「我是一族的首長女兒,里奇是個窮小子。我很愛他,真的,愛得想要私奔。可是家裡反對,長老們都不准,我就想偷跑出去跟他過日子。」
她說到這裡,語氣忽然一轉,笑得像真有其事:「結果他這個膽小鬼,約好了要私奔的那晚沒來。我在水邊等了一整夜,天亮了都沒看到他。」
「我超火大,當場就詛咒他——說你說話不算話,下輩子給我變啞巴!」
她笑著喝了口茶,「結果你看,他五歲前真的不會講話耶。我說,我的嘴是不是很靈?」
艾絲很喜歡透過維拉的命理編故事,自得其樂。
「妳當然一直都是我的族人,而妳這個八字真的有可能是首長的女兒。詛咒,我相信是妳下的。」維拉笑了。
沒想到今天清彥跟兩千年前一樣,還是讓她看一場合作。那一世的族人有一千五百人,今天清彥的公司只剩五百。那剩下的一千人呢?
她停下筆,指尖在紙上輕敲了幾下。
被旁支帶走了嗎?
窗外下起雨,這是夢裡那場神諭的回音。
她,是那個該回答的水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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