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完全打開,我在廚房裡,站著,對著一塊木頭菜板出神。
我從吉野山上搬回一塊櫻花木菜板,但對著這塊檜木菜板,心裡卻生不出絲毫的背叛感。這塊菜板是我精挑細選了好一陣子,最終的選擇。
它是我搬進緣緣堂時挑的。
有人說,塑膠最好,不怕發霉,不怕細菌,能漂白。可我轉了幾家店,問到能抗菌又不容易起毛邊的「醫療等級」塑膠板,店家說即便他賣,那價格高得叫人倒抽一口氣。反正,我也不喜歡塑膠那股冷漠——摸起來像沒靈魂的牆壁,哪怕用了十年,也不肯記住你切過的是芒果還是蒜頭。
後來有人說,竹子比木頭更抗菌。我心想,好啊,這世上總有理性又溫柔的東西,於是買了一塊試試。
結果一刀下去,嚓——像在鋼板上砍柴。每切一次菜,就像是跟誰吵一架。竹板太硬了,刀子反彈得我手腕發麻。誰說它抗菌?切得多了,它還不是一樣會發黑,在邊角發霉。
我嘆口氣,最後還是回到了木頭的懷抱。木板會留痕、會吸水、會老,但也因為這樣,它懂你的力道,記得你做過的每一餐。比起那些不發霉卻也不會變舊的材質,我更願意選一塊會和我一起變老的木頭。
檜木的氣味很輕,潮濕時會有點溫泉的香氣。當初我選了它,是想在平凡日子裡,保有一點讓人安下來的香味。像家一樣,不完美,但讓人願意久待。
在山上,我欣喜若狂,認為著這一趟除了美好回憶,還能帶回一塊得以日日回憶的紀念品。
打自我崇尚精簡生活開始,便不再買裝飾品。那些無用的紀念擺設,終究會變成家裡某個角落的負擔,落滿灰塵也無人理會,還得我清潔。我更願意帶些能用的東西——杯子、布巾、刀子、或是一塊切菜板。
我的紀念品,不是掛在牆上的故事,而是放在廚房裡、餐桌上,能被日子消磨,也能被日子記住的夥伴。這樣的東西,才是真的跟我一起活過。
那塊櫻花木板就是這樣挑中的。我看中它的輕盈,也幻想它會讓我的廚房多一些春天的味道。我一路抱著它走下山,像是抱著一個秘密、或是一場即將被納入日常的小冒險。
但真的面臨要淘汰檜木……我心軟了。
不是因為它還完好如初——它早已不是。而是因為那種沉靜的熟悉,像是一雙懂你腳形的舊鞋,穿起來不僅舒適,更讓人稱心,再也找不到別的代替品。
前幾日,我隨口對兒子說:「菜板上那些黑黑的是霉菌,會釋放黴素,積在肝臟裡會致癌,得磨一磨了。」
沒想到兒子轉身,從樓上房間拿來一盒砂紙。紙盒還很新,邊角沒怎麼皺,像是收得很好。打開來一看,裡頭大小不一的砂紙整齊地疊放著,看得出來,是他平日做手工留下的。
我沒問他怎麼會有這些東西,也沒多問是從哪裡翻出來的。
這些日子,我幫他賣設備,同時也見過那些他親手製作的鍵盤、滑鼠,甚至還有為特定需求特製的小裝置。想來這盒砂紙,大概就是做那些電子產品時留下的工具之一吧。
他動手做得很細,也收得很妥當。那盒砂紙不像臨時找來湊合的,反倒像是早就為了某天要用而備著的。
我接過那盒紙,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觸動——那是一種跟我截然不同的性格。他不說話,但東西總是在對的時間、對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
那不是巧合,也不是聰明,而是一種不張揚的體貼。沒有多餘的關心話語,沒有「我幫你找好了」的聲音,但手上那盒收得整整齊齊的砂紙,就是他的回應。
那是他的溫柔。乾淨、克制、不吵不鬧,卻讓人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深深被撫慰。
他輕輕地遞給我,像遞一張紙、一句話,或者一份不說出口的心意。「先用粗的2013號,再用2201號,最後用最細的2308號。」
他的聲音不大,語氣卻很明確。說完之後,還比劃著怎麼貼住邊角、怎麼順著木紋磨,講得簡單清楚,像是在教人修補什麼比菜板更重要的東西。
我靜靜地聽著,沒插話。那一刻,我心裡明白——有些人不說愛你,但會記得你說過的霉菌、留意你捨不得丟掉的東西,還會在你沒開口前,為你準備好怎麼修補它的方法。
那是一種不炫目的溫柔,一層一層,比那最細的砂紙還輕,卻比什麼都真實。我接過那盒紙時,心裡忽然有些酸。這是那種很奇妙的時刻——你知道你說的是一塊菜板,但你感受到的,是家裡的某種連結,還有一種被悄悄在意著的感情。
我手端著咖啡,低頭看著那塊舊檜木板,起了一個念頭:先不管櫻花木菜板。如果,我能把你磨成跟當初一樣——我就把你留下。
我抱著檜木菜板出院子,隨手把咖啡放在廊下,打開兒子給的砂紙盒,一張張翻過,挑出最粗的那張——2013號。手指握上去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在翻一本很舊的相簿,一頁頁翻,都是自己留下的痕跡。
我將砂紙貼在木板上,開始順著紋理磨。
一下一下,很輕,不急。
像是在對它說話,也像是在跟某段過去道歉。
這週末,如果你閒閒沒事,可以拿菜板出來磨。又或者可以出門找一塊心儀的新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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