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一週的雨,像是把盛夏的熱氣一絲絲洗去。颱風擦肩而過,未曾登陸,卻也讓太平洋的氣息順著雲層飄進緣緣堂。夜裏空氣清透,一切都顯得比平時靜一些、亮一些。
我正坐在餐桌前,努力扮演一位小說家——其實也只是敲著鍵盤,努力把那幾個老是在我腦海裡兜圈子的句子趕出來,趕快搬到電腦裡面安置好。
這時,季含光抱著筆電走進來,那一頭過肩長髮在後腦勺束起,像極了愛打坐的道士——如果道士會寫遊戲程式的話。他神情氣定神閒:「忙嗎?」
「我正在寫小說。」我不說忙,但語氣明顯告訴他,我忙得很。
他哦了一聲,聽起來像是我正在擦地板或在網路上買菜一樣——總之,不算正事。
他自顧自坐下,把筆電啪地一聲放到我面前:「幫我設計個 logo,就是遊戲平台那個。」
我愣住,頭都沒抬:「啊!你們不是一個設計師,一個前端工程師,五個後台工程師的七人團隊嗎?設計師人呢?」
我的手停了下來,似乎這群人的故事,比我的還有梗。
我抬頭看他。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淡淡地說:「被我開除了四個,現在剩三個。」他說完還歪嘴笑,像是在報天氣,語氣裡沒有災情,只是平常會有的雲層聚集。
那表情我看得懂,似乎這有什麼好訝異的,這是遲早的事——那四個懶得要命,一個比一個廢。
我靠回椅背,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看著他一邊晃來晃去,像在內建一場不存在的會議。
「三個?你、路飛,還有誰?」
「還有一個後台工程師。」
「就是你想栽培那位呀?」
「對。我做這件事,就是為了幫他,讓他有作品,有助於他跳到更好的企業。」
我懂了。兒子這是惜才呢!
他講得輕描淡寫,語氣還是那副永遠不會太用力的樣子,但我聽得出來,那裡面藏著一點點想成全別人的熱情——不多,剛剛好夠一個logo的分量。
我深吸一口氣,拿出桌邊的一張便條紙,像是接到一道天命的聖旨,開始洋洋灑灑地寫下我的設計理念。
從早到晚、忘我、快樂、等待、時間、暖寒、太陽、月亮、四季、漸層、人、男女、老少,一口氣寫了十八個詞,還在旁邊補了一行字:「三色以內,最好有一筆像風。」
一個又一個詞,在紙上排成隊,像要參加一場風格混搭的選美比賽。
含光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操作。
接著打開他給我的Agentive AI 的介面,開始把我的想法,一條一條像餵雞一樣輸進去。
AI的反應速度之快讓我一瞬有些懷疑自己多年來手繪封面的堅持是否過時。沒幾秒,它就吐出四個版本的 logo,樣樣精緻、樣樣懂我。
我眼睛一亮,毫不猶豫地點了其中一個:「這個吧!」
含光湊過來,看了兩眼,終於開口:「路飛也用 AI 設計了一個,但沒這麼好看。」
我點頭,一臉雲淡風輕:「這是品味。」
他沒回話,但那種靜默,是懂的。
品味不是選出什麼最花俏、最前衛的圖形,也不是你歷經時間的沉澱、看過的爛貨、欣賞過的好物,擁有過、錯過過,再從心裡挑出來的某一種『剛好』。
品味,是經驗、閱歷,加上三觀打磨出來的。
他很滿意地抱著電腦回房間了,腳步聲輕快得像剛贏了一場沒人知道的比賽。
門輕輕帶上,一切又歸於靜謐。
我又回到屬於我的寧靜夜晚。那盞燈黃得剛好,茶杯裡的熱氣依然悠悠地冒著。我把筆電轉回來,螢幕上還停留在那段卡了三天的小說場景——一位中年女人,在豪華別墅裡思考人生的轉彎處。
她原本打算轉身離開,但現在,我決定讓她先坐下,喝杯茶,打個電話。
隔日清晨,我起了個大早。不是因為早睡,而是因為咳醒。
走出屋簷,若葉在微風裡晃動,葉片邊緣還掛著未乾的水珠。那風,帶著水氣,在這暑氣漸退的末伏時節裡,像是偷偷從背後拍了我們一下,提醒著:「秋天近了。」
我打了個噴嚏,心想,秋天還沒到,病氣倒是先一步來報到了。
起身進廚房,打開櫥櫃,開始準備今天的潤肺茶。也不知道是在超市還是串門子的時候被什麼風氣黏上了,喉嚨發乾,一直咳,咳得不重,但像細沙卡在喉頭,甩也甩不掉。
不痛不癢,就是煩。這種乾咳最難纏,像是住在你氣管裡的房客,還簽了長租合約。
取出麥門冬、桑葉、甘草,邊量邊心裡默唸配方。「百合……快用完了。」語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宇宙許願。
含光抱著筆電進來,靠在門邊看我忙。「忙嗎?」他的語氣帶著兒子的撒嬌,一點試探,還有一點要我幫忙的預謀。
我沒回頭,只淡淡地回答:「又怎麼了?」手上還在秤草藥的重量,小小一撮,秤得像命理師在排盤,差一點就壞了運勢。
他走過來,把筆電放在流理台上,螢幕轉向我,頁面是一個剛設計的介面,「如何?」
我掃了一眼:「精簡……醜。」
他笑了,彷彿早知道我會這麼說,「我就是覺得差了點意思。」
我繼續將藥材倒進壺裡,一邊點火:「設計簡約,一眼就看得出來是遊戲平台,但……醜。」
他沒反駁,開始在廚房裡走圈圈,像是在等我茶煮好,也像是在等我把話說完。
我故意不說話,只聽壺裡的水慢慢升溫,泡在甘草和麥門冬之間的氣味,像老朋友一樣,有點甜、有點熟,有點煩。
他在廚房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後終於開口:「那個……如果妳不忙,平台首頁妳也可以幫我設計一下嗎?」
我慢條斯理地拿起茶壺蓋,掀開一看,還沒滾。
「首頁?設計……一下?」我語氣平淡,像在問他午餐要不要喝玉米茶。
「嗯……這是我讓 AI 設計的,可是……總覺得沒靈魂。」他語氣像在念設計咒語,咬字輕,像怕驚動了什麼正在構圖的神明。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把壺蓋蓋回去,順手把火轉小。
走回餐桌,我剛拉開椅子,他就跟在我屁股後面,一路緊緊相隨。那姿態,讓我差點以為他又回到五歲,怕我出門不帶他。
跟昨夜一樣,我在手機上按下一分鐘計時器,像替靈感拉開起跑線。
在紙上飛快寫下設計創意:時光機、時光隧道、20世紀〜21世紀、昭和到令和、桌遊、足球、棒球、酒吧、電影院、可口可樂、百事可樂。
這些詞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像電視台深夜播出的舊廣告,聲音雜訊中還有點懷念的熱鬧。
一分靈感結束後,我開始用筆劃線,先是畫了一個足球場,兩旁各架起兩根棍子,再畫上兩個框,筆觸快、簡單,像是從腦袋直接通電到手指。
他跟昨夜一樣,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我像畫符一樣刷刷刷地下筆。他已經發現我的思維與一般人不同。我的設計裡,完全沒有「遊戲」二字。
遊戲平台的設計理念裡,居然沒有遊戲,完全超出他固有認知。
我這是設計師思維,行銷思維。
與昨夜不同的是,AI今天像個無法溝通的孩子,我說東,他畫西,雞同鴨講。
我一個一個詞餵進去,它卻像沒聽懂中文的外國人,用力點頭,但給出的東西完全不對題。
我畫的是螢幕版,它給我一個像電蚊拍的。
我畫的是兩個時代交會的隧道,它給我兩條灰色的香腸互相平行。
我寫了「可口可樂、百事可樂」,它給我一個像藥局標誌的瓶罐,還搭配薄荷綠背景,冷得像牙醫診所。
棒子倒是有點像了……兩條水管。
「他可以讀我的草稿嗎?」我心想。既然彼此在語言上雞同鴨講,那就換條路——圖形可是全世界交流無障礙的,總不會再鬧笑話吧?
季含光用確定無誤的口吻跟我說:「可以試試,但必須寫上註解。」
「那還是算了。」我深吸一口氣,把椅子往前一推,雙手如拔刀般按上鍵盤——跟你拼了!
30分鐘後,我盯著螢幕,深呼吸三次,忍住沒有叫它滾回它的資料庫。
季含光站在旁邊,看了一眼我在電腦前氣到皺眉的樣子,試著替AI辯護:「他沒有經驗嘛!」
我猛地轉頭瞪他一眼,語氣忍不住拉高:「難不成,我還得帶他去酒吧?帶他去看電影?買一瓶百事、喝一口可口可樂,跟他談談20世紀的集體記憶嗎?」
他笑了,笑得有點內疚,但沒說話,像個知道媽媽在生氣卻還是不小心惹笑她的兒子。
「算了,一個指令,一行程式,這溝通成本太高了。如今企業裡還真有專門跟AI打交道的職位,可見它也不是一分鐘就能搞定的玩意。」
我把筆推到一旁,像是結束一場談不攏的會議。
「明天我去找莫莫,請她幫我把首頁畫出來。我跟她,絕對沒有代溝。我給你設計圖,你再讓AI寫程式——那種不講人話的部分,就交給它。」
後來呢?
莫莫聽我邊畫圖邊解說,點頭如同在聽天氣預報——一分鐘,理解到位。
ㄧ個鐘頭後,草圖出爐,線條俐落、顏色到位,完全就是我腦子裡那個畫面本尊。
跟 AI 花一晚上的「跨物種溝通」比起來,這叫人類文明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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