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會成為父母想要的樣子，只會成為父母的樣子。

　　林千秋按下電話號碼的瞬間，右手還忙著翻找思帆高中時的護照影本。她的語氣一如往常的「溫和中帶著要求」，彷彿每個請託都只是對方舉手之勞。

　　「您好，我想報名華僑青年團的上海交流活動……是我女兒要參加，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電話那頭是一位女性職員，很有禮貌地回答：「不好意思，那個活動昨天就截止報名了。」

　　千秋早已查過報名截止日期，也清楚那一欄早在昨日深夜就標上「報名結束」，但她仍裝出一副驚訝的語氣：「啊？可是我今天早上才在網站上看到耶，怎麼昨天就結束了？」

　　她說得自然，連聲調都不帶一絲慌亂，仿佛真是剛好錯過，而不是早已計畫好的碰瓷式請託。

　　「對，名額滿得很快，而且我們這次只收未滿26歲的……」

　　「她只是剛滿26啦，差一點點而已。而且她是華僑，她真的很想參加——」

　　職員稍稍停頓：「不好意思，年齡是硬性條件。」

　　「這個活動我一直放在心上，因為它真的很有意義。我年輕的時候也參加過一次，那段經驗對我影響很深……所以這次才特別想讓我女兒也有機會參與。更何況，你們這個活動不就是為了加強華人青年對祖國的認識嗎？我女兒是在日本出生長大的，對祖國的了解，其實多半都是從我口中聽來的……你說，這樣的孩子，參加這個活動，不是最合適不過了嗎？」

　　對方語氣開始轉冷：「我理解您的心情，但這活動的報名早就——」

　　「那可不可以特別處理一下？其實我也不是外人，我在保險業界很多年了，華僑圈的活動也都很熟。你是哪個單位負責這一塊的？」

　　「我們……是外交部直接協辦的啦，但這次其實也都是關係戶先分配完名額的……說實話，報名只是形式。」

　　「形式？！」千秋的聲音提高了半度，然後迅速壓低下來，「我女兒這麼優秀，只差一歲，不收真的太不近人情了。你們應該是有備用名單吧？她真的很希望能和來自各地的華人青年交流——而且她長得很乖，講話又有禮貌，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這個……我真的不能保證什麼。如果有缺額，我們會通知。」

　　「那你留一下她資料好不好？我等一下傳過去，麻煩你啦。你叫什麼名字？這件事我記下來了。」

　　語氣依舊是溫柔卻咄咄逼人，結尾那一句「我記下來了」如針帶棉，讓人不寒而慄。

　　電話掛斷後，林千秋沒有停下。

　　她坐在餐桌邊，翻開通訊錄，一邊喝著微涼的茶，一邊迅速計算：誰可能認識外交部的人？誰可能和那位會長有點交情？誰欠過她一個人情？

　　她打了第一通電話時語氣還算客氣，到了第三通開始暗示，「那個誰誰誰不就是你表姐夫的學長？」到了第六通，她已經直接開口：「我只要一個位子，你幫我打聽一下，他們現在名單應該還沒完全敲定吧？」

　　這樣的操作她不陌生。當年幫保戶談核保、談理賠，她就是靠這一套游走在灰色地帶。與其說是技巧，不如說是本能。

　　一週後，她終於接到一通回電。

　　「千秋啊，是我啦，會長說，你女兒那邊他幫你爭取一下……你先準備資料，外交部那邊我幫你講。」

　　她幾乎立刻站起身，語氣輕快地像剛贏得一場比賽：「好啊，那真的太感謝你了，我知道你最有效率啦！」

　　掛掉電話後，她轉向手機，給思帆傳了一句話：「媽幫你搞定了，妳只要準備機票錢就可以了。」

　　傳送鍵按下的瞬間，林千秋嘴角微微上揚。她知道，思帆並非那麼想參加——從一開始的冷淡語氣，到連活動簡章都懶得點開的態度，她全看在眼裡。

　　但她不以為意。

　　這種「好康」，不是隨便誰都有的。

　　她認為，女兒的遲疑只是年輕人不懂得把握機會，等到去了，就會知道媽媽的眼光有多準。

　　千秋不是沒看過思帆眼神裡的抗拒，甚至那份沉默裡的冷淡——但在她心裡，孩子的人生就像一張還沒填滿的表格，該填什麼，她早有答案。

　　客廳裡還飄著剛煮好的麥茶香氣，林千秋正一邊摺保單、一邊看著電視裡的理財節目。門鈴響起那一刻，她幾乎是立刻放下手中紙張。

　　玄關門打開，思帆拎著一袋紙袋走進來，臉上難得掛著幾分輕快的笑容。

　　「媽，我回來了。給你帶了上海的奶皇酥，還有那個……什麼小籠包真空包，超有名的。」

　　千秋愣了一下，接過袋子，笑得眼尾都皺了：「哎唷，這麼乖喔？」

　　她想說些什麼，比如「你這趟有沒有學到什麼？」或「認識了什麼朋友？」但還沒開口，思帆就先開口了。

　　「意外的好玩耶！」她把外套掛上椅背，一邊踢掉鞋子走進廚房，「雖然剛開始真的很尷尬啦，但後來認識一個北京女生，還有一個新加坡的律師助理，整團都滿有趣的。」

　　林千秋愣了一秒，眉毛挑起：「是吧！我就說這個活動很有意義嘛。」

　　思帆笑笑地點點頭，又咬了口剛泡好的熱茶蛋：「媽，我覺得你應該幫弟弟們也報名。這個團還滿實際的——不僅吃住都包了，又可以去幾個大企業參觀。你知道我去騰訊總部嗎？超誇張的，那個辦公室像飯店一樣。」

　　她語氣裡帶著一點興奮，像是孩子終於玩回來，眼裡有光，聲音帶著難得的真心愉快。但那氣氛只維持了幾秒，立刻被林千秋一聲「誒！」給打斷。

　　「妳不知道光是為了妳那一個名額，妳媽我打了好幾十通電話，四處求人，動用了所有的人脈，才爭取到一個。」

　　千秋的聲音裡沒有責備，卻每個字都壓得沉甸甸的，「不要以為這件事很輕鬆！」

　　思帆撇了撇嘴，卻也笑了出來，半是打趣、半是敷衍地說：「哎呀！再怎麼難辦，妳還不是辦到了。妳最厲害了！」

　　她說得順口，語氣俏皮，但那句「妳最厲害了」像是從小練出來的護身咒，說完便不再多提。

　　林千秋也沒再追問，彷彿這句話就是對她所有行動的最好獎賞——儘管她嘴裡常喊累，內心卻總渴望這種「證明了我是對的」的時刻。

　　林千秋剛結束一場業務說明會，手上還握著一杯沒喝完的焦糖拿鐵，手機螢幕亮了起來——是思帆。

　　她眉頭一皺，心裡下意識地盤算：平常白天很少打來，這個時間點，不是上班就是開會……

　　她按下接聽鍵：「喂？」

　　那頭沉默了兩秒。

　　「媽……我出事了。」

　　聲音不大，卻顫抖得不像平常的思帆。

　　「蛤？妳說什麼？」千秋立刻轉進一間安靜的樓梯間。

　　「我在公司……有一筆錢……是活動預算，我……我轉到自己帳戶裡……本來想月底補回去的……但他們今天稽核，發現了。」

　　「妳挪用公款？！」林千秋的聲音陡然拔高。

　　「媽，妳先聽我說完，我不是要偷，是……真的只是短借，我下禮拜就……」

　　「妳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侵占，這叫詐欺！妳怎麼那麼蠢啊？！」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哽咽，接著是一陣急促的呼吸聲。

　　「媽……我該怎麼辦？他們說要報警……我怕我一被告，什麼都完了……媽，妳有沒有認識律師？還是誰可以幫我講一聲……」

　　林千秋扶著牆，覺得頭皮發麻。

　　思帆的聲音幾乎是哭出來的：「我記得以前妳幫一個保戶處理車禍案，有認識檢察官的……妳可不可以幫我找一下……不要讓這件事鬧大，好不好？」

　　那一刻，林千秋心中翻騰著一股說不清的苦味。

　　思帆這一套，她太熟悉了——說得委屈，聲音裡藏著慣性依賴的撒嬌，像極了自己年輕時候，出事了就去找能擺平的人，永遠不是處理問題，而是處理人。

　　她想說「我沒辦法」，卻說不出口。

　　因為從小到大，她就是這樣告訴孩子的：「出了事不用怕，媽媽會想辦法。」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我看看我還聯絡不聯絡得上他們。」

　　思帆在電話那頭輕聲說了句：「媽，謝謝妳。」

　　林千秋掛掉電話，站在樓梯間的牆角，指尖緊緊抓著手機。

　　她忽然想起思帆老掛在嘴邊的那句「妳最厲害了」。

　　此刻，那句話竟像一根冷針，從背後插進她的脊骨。

　　她站在樓梯間的牆角，手裡握著的手機還有餘溫，整個人卻冷得像站在雨中。她早已說不清，這是第幾次替孩子擦屁股，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孩子們出了事的第一反應，不是反省、不是處理，而是「找媽媽」。

　　她一向覺得自己做得對、做得多、做得用心。可如今，眼前這些孩子，每一個都成了她的倒影。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二十六年前，初夏，某個平凡的星期天。

　　林千秋還沒習慣稱呼自己為「媽媽」，中野優作剛升任工廠課長，家裡只有一張折疊嬰兒床，還有一大疊未付的帳單。

　　故事，就從那一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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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使用的該字號為虛構字號，故事情節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