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師公藉口要讓長生練習法事,特意讓他進行開壇請神。這一次,他要親眼看看長生是否還能引請神明降駕。
長生被喊來時,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但仍舊照做。他恭敬地跪在神桌前,雙手捧香,開始請示。
「弟子長生,誠心請示……請神明降駕,賜予指示……」
王師公沒有說話,示意他再來一次。長生雙膝跪在神桌前,手中捧著香,額頭上的冷汗緩緩滴落。屋內的燭火靜靜燃燒,沒有絲毫晃動,香煙盤旋不散,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
他屏息等候著。
以往,他在請神時,總能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湧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從虛空而降,灌入他的身體,極其難受。但今天,什麼都沒有。
一點感應都沒有。
長生心中微微一震,握著香的手指更緊了一些。
王師公站在一旁,目光如炬,仔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屋內寂靜無聲,甚至能聽見遠處風鈴搖曳的細響,連放在桌上的銅鑼都沒有半點震動。這一切都說明了神明沒有降臨。
長生心跳加快,額角的青筋微微跳動。他知道,王師公正在測試他。
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為這段時間與那座荒廢宮廟的陰神有所接觸,導致太子爺拒絕降駕?
不行……不能讓王師公發現異樣!
他的心底閃過一絲慌亂,卻極力壓制,接著,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
然後,他開始「假裝」。
他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呼吸變得急促,額頭的青筋暴起,嘴唇微微張開,發出一陣低沉模糊的呢喃聲,像是在與什麼東西溝通。
他熟練地讓自己身體僵直,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般向後仰去,雙手緊貼膝蓋,指尖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整個人顯得極度痛苦——這正是以往乩童降駕時的模樣。
王師公微微皺起眉頭,緊盯著長生的變化。
長生知道,這一切都必須逼真,他不能露餡。他用力咬住舌尖,強迫自己進入一種半昏迷狀態,嘴裡開始含糊不清地呢喃,這些詞彙沒有意義,但聽起來卻極具威嚴,彷彿來自神秘的天地之間。
他感受到自己背後的汗水已浸透衣襟,但他沒有停下,他甚至讓自己的指尖開始顫抖,仿佛某種巨大的力量正在他體內竄動。
是的,這一切都是假的!
他清楚自己在欺騙王師公,可他已經沒有退路。
「太子爺……降駕了?」王師公低聲問道,語氣中帶著探究與懷疑。
長生心臟猛然一縮,但面上不動聲色,仍舊閉著眼,將自己偽裝得更逼真。他努力調整自己的氣息,讓自己看起來像真的處於「神降狀態」。
「……吾……吾……」他沙啞地開口,刻意壓低嗓音,模仿著神明降駕後的語氣,聲音帶著一種不屬於少年的滄桑感,彷彿真的有什麼存在透過他的身體發聲。
「請示。」王師公目光微眯,低聲道。
長生知道,他不能說太多,否則破綻會被發現。他強忍著緊張,低聲模糊地說出幾個字:「……眾生……信善……」
語氣模糊,讓人聽不太清楚,但帶著一種神秘的威嚴。
王師公的神情沒有鬆懈,卻也沒再繼續追問。
長生緊閉雙眼,心跳如擂鼓。他知道,這一次,他暫時騙過去了。但他同時也知道,這條路,已經無法回頭。
晚上,王師公端坐在神桌前,眼神沉靜,卻帶著幾分壓抑的怒氣。進財坐在他對面,手裡的菸已經燒了一半,他卻遲遲沒吸上一口。
「進財」王師公的語氣不再像平日那般柔和,而是透著幾分嚴厲:「你知道長生在外頭做什麼嗎?」
進財皺眉:「他做什麼了?」
王師公冷哼一聲:「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不想知道?」他將手中的紙灰攤開,露出裡頭燒得焦黑的符咒殘跡,「這是長生在外面偷偷畫的符,你覺得正常的乩童,會寫這種東西?」
進財看了一眼符灰,臉色微微變了。長生一直以來都是個爭強好勝的孩子,這點他不是不知道。但如果真的如王師公所說……他在外面另立門戶,那可不是小事。
「長生……他能請神嗎?」進財語氣雖然冷淡,眼底卻閃過一絲試探。
王師公沉默了一瞬,才緩緩開口:「福安宮的神明不認他,不願意降駕了。但……」他頓了頓,眼神深邃,「他在外面做的事情,卻比福安宮還靈驗。」
進財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比福安宮還靈?
他突然想起,最近村裡時常有人議論——說長生幫人解決的問題比福安宮還要快,說他的符水喝了真的能止病,說他的話比延壽還準。
進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笑。
「師公,」他把菸灰彈在地上,眼神透著一絲算計,「你的意思是說,長生已經比福安宮的太子爺還厲害?」
王師公一愣:「你說什麼?」
「兩個兒子,一個幫福安宮,一個自己開壇。」進財語氣平淡,彷彿是在談一筆普通的生意,「延壽繼續幫你,長生另起爐灶」
王師公眉頭皺得更深:「你在胡說什麼?長生走的不是正道,他的神……不是你能控制的!」
「長生能,就好了。不是嗎?」進財輕描淡寫地說,「福安宮有延壽,照樣香火旺盛。長生呢?既然是福安宮的太子爺不認他,那我們也不算違反約定。」
王師公驚怒地瞪著進財,「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是要讓你兒子走邪門歪道!」
「我只知道,這是個機會。」進財的眼神變得銳利,「如果長生自己開壇,說不定,他的信徒比福安宮還多。」
王師公沉默了。
他突然明白,進財已經完全變了。
曾經那個只是想讓兒子平安的男人,如今已經被權力與金錢的慾望吞噬,甚至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去碰那些不能碰的東西。
但現在,王師公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福安宮的香火依舊旺盛,延壽仍然是眾人心目中的乩童,為信徒們解惑,指點迷津。但他的身體,卻一天比一天虛弱。
他的臉色蒼白,眼窩深陷,連說話的氣力都開始減少,坐在神桌前時,雙手時常顫抖,甚至幾次在請神降駕時險些暈厥。村裡人開始竊竊私語,說「延壽可能命不久矣」,但進財對外總是笑笑地說:「乩童身子弱是正常的,這是替人擔因果。」
可他心裡明白,延壽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然而,就在延壽日漸衰弱的時候,素蘭的病情也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那一晚,素蘭躺在竹編的床上,氣若游絲,屋內點著昏黃的燭火,映照著她消瘦的臉龐。她的呼吸極為微弱,胸口的起伏幾乎讓人察覺不到。
「阿母,妳還好嗎?」若男跪坐在床邊,緊握著素蘭的手,聲音顫抖。
素蘭微微睜開眼,看著圍在身邊的孩子們,眼神溫柔卻帶著不捨。她的手掌輕輕覆上若男的臉頰,虛弱地笑了笑:「阿母……要走了……你們……要好好過日子……」
延壽跪在神桌前,雙手合十,不停地呢喃著:「太子爺……求求您,救救阿母……讓她再陪我們久一點……」
但這一次,沒有回應。
這些年病痛折磨,讓素蘭的體力已到極限。當她緩緩閉上眼的那一刻,彷彿所有的苦難都隨風飄散,她的唇角微微上揚,像是在某個世界裡,終於得到了安寧。
素蘭去世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
「可憐啊……她這輩子吃了太多苦……」村裡的婦人們在喪禮上低聲議論。
「是啊,當年她為了救兩個孩子,才答應接乩童的事……」
「結果現在她走了,延壽那身子骨還是這麼弱,唉……」
喪禮當天,福安宮的鐘聲響了三下,表示村裡有重要人物離世,鄰近的宮廟也派人來上香。進財一身麻衣,面色陰沉地跪在靈堂前,長生與延壽跪在兩旁。
但這場喪禮,不只是素蘭的告別式,更是邱家命運改變的轉捩點——因為柳鳳,帶著一雙兒女,正式踏入了邱家。
喪期結束的第三天,柳鳳提著行李,帶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緩緩走進邱家的大門。秀英坐在一旁木椅上,心中滿是對素蘭的離世感到難過,但同時迎進一個健健康康的孫子,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柳鳳溫柔地笑了笑,眼中帶著一絲精明:「阿母,這些年您一個人辛苦了。」
若男走出房門,望著院子裡的柳鳳,心裡泛起一陣冷笑。這女人,終究還是帶著孩子登堂入室了。
她早年就聽過風聲,知道阿爸在鎮上養了一個女人,還生了一兒一女。只不過,當時阿母還在,她不願意鬧大,只能裝作不知情。如今,阿母走了,柳鳳立刻帶著孩子進門,擺明了是來爭這邱家的一切。
「阿嬤,這樣不對吧?」若男臉色難看,怒氣沖沖地站在秀英面前,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阿母才剛走,阿爸就讓她進門,這還要不要臉?」
秀英瞇著眼,看著自己的孫女。若男從小性子倔,這點她一直知道。她抿緊嘴,沒有立刻說話。
「還有那兩個野種,憑什麼姓邱?」若男咬著牙,指著站在院子裡的兩個陌生少年,「他們是阿爸的私生子。」
柳鳳的兒子叫富貴,個性沉穩內斂,從小就被柳鳳嚴格管教,對進財也頗為尊敬。而柳鳳的女兒,名為芳華,長得乖巧,但眼神中時常透著與年齡不符的狡黠。
秀英緩緩地歎了一口氣,語氣低沉:「若男,阿嬤老了。這個家現在是你阿爸作主。」
「阿嬤!」若男不甘心地提高音量,「阿母才剛走,妳真的讓這個女人進門?」
秀英握緊了拐杖,低聲道:「若男,妳不懂……這個家現在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若男冷笑,「不就是阿爸現在有錢了,所以柳鳳帶著她的孩子來分一杯羹?」
「妳閉嘴!」剛進門的進財,遠遠地怒喝出聲。
若男驚愕地轉頭,瞪著自己的父親。
進財冷冷地回瞪她,眼神裡沒有一絲父親的柔情,只有憤怒與不耐煩。「我還輪不到妳來教訓!這裡是我的家,我要怎麼做,輪不到妳插嘴!我明天就把妳賣了,現在妳阿母走了,留著妳也沒用了。」
若男的心狠狠一震,臉色漲紅,眼眶裡隱約有淚光。
柳鳳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淺笑,然後走上前,輕輕地拍了拍富貴跟芳華的肩膀,柔聲說:「富貴,芳華,去跟你們的阿嬤請安。」
兩個孩子立刻乖巧地上前,異口同聲地喊道:「阿嬤。」
秀英笑嘻嘻的說「乖」。
進財伸手握住柳鳳的手,輕輕一捏,語氣滿是寵溺:「以後,這個家妳來打理。」
若男看到這一幕,氣得咬緊牙關,手指深深地掐進掌心裡。她知道,這個家,從今天開始,已經容不下她了。
窗外下著細雨,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微風拂過樹梢,葉片輕輕顫抖,發出細碎的簌簌聲。雨水順著屋簷滑落,滴滴答答地敲擊著木製窗台,彷彿不知疲倦的低語。遠處的青瓦屋頂閃爍著濕潤的光澤,偶爾有幾滴雨水從樑柱間滴落,在地面濺起細微的水花。
屋內延壽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被,蒼白的臉龐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加虛弱。他的呼吸微弱,胸口一起一伏,像是每吸一口氣都在耗盡生命最後的力氣。
若男靜靜地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手心裡滿是冷汗。
「阿壽……別睡……陪阿姊多說幾句話……」若男的聲音顫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落下。
延壽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目光虛弱,卻帶著一絲平靜的笑意。
「阿姊……」他輕輕開口,聲音像羽毛一樣輕,「你知道嗎……我一直都知道……我活不久。」
若男的心猛地一縮,嘴唇顫抖:「別說這種話……阿壽,你一定會好的……」
「不會的。」延壽輕輕地笑了,笑容裡沒有遺憾,只有釋然,「從小……阿嬤就說,我是短命的孩子,所以才會被神明選上……如果不當乩童,我早就死了。」
若男死死咬著牙,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延壽的目光飄向窗外的夜空,語氣像是在回憶:「可是啊,阿姊……每次起壇,我都痛得想死……那些神明的力量灌進身體裡,就像無數根針刺進骨頭,我每次都覺得……我快被撕裂了。」
若男的手指緊了緊,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窒息。
「那你為什麼還要繼續……」她的聲音顫抖,「為什麼不跟阿爸說……你不想當乩童……」
延壽緩緩轉過頭,看著她,蒼白的嘴唇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像是說著一件極其平淡的事。
「因為啊……每次起壇後,阿爸都會給我很多禮物。」他語氣輕飄飄的,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會給我新衣服,給我糖,帶我去鎮上玩……他會抱著我,說我是鎮上最重要的人。」
他的眼神微微閃爍,像是透過天花板,看見了過去的記憶。
「我每次都想死,可是啊,阿爸給我禮物,抱著我的時候……我就又想活了。」
若男再也忍不住,撲倒在他身上,肩膀劇烈顫抖,淚水浸濕了枕頭。
「阿壽……你太傻了……」她哽咽著,語無倫次地喃喃道,「你太傻了……」
延壽輕輕抬起手,虛弱地摸了摸若男的頭,嘴角還帶著淡淡的微笑。
「阿姊……別哭……」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本來很怕死,但現在不會害怕了。我好想阿母……」
他的手,無力地滑落。
燈火微微晃動了一下,隨即,屋內陷入一片沉寂。
若男緊緊抱著弟弟,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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