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不想當乩童了……」
長生蹲在院子角落,安靜地用小刀削著一根木條,陽光斜斜地落在他稚嫩的臉龐上。他聞言,手裡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頭看向一旁的延壽。
自從延壽被神明選上後,也開始茹素,身體漸漸跟同齡孩子相較還要瘦弱,皮膚白得近乎透明。自從半年前接下乩童之位後,他的體力越來越差,經常半夜做惡夢,白天總是一副沒睡飽的樣子。
他此刻盤著腿坐在長生身旁,手裡捏著一根細樹枝,在地上亂畫,聲音低低的:「我不要當了,真的不要……哥,你幫我當好不好?」
長生放下手中的木條,語氣淡淡地說:「爸爸跟王師公不會答應的。」
「我會讓他們答應。」延壽轉過頭,眼裡閃過一絲堅定,「我就說我病了,病得很重,說不定他們就會換你上去。」
長生沉默地看著他,心中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
延壽真的很怕當乩童,一年來,他時常抱怨自己害怕神降的痛苦,害怕香客的跪拜,害怕那些信徒看他的眼神——他更不想背負邱家的命運。
長生聽過太多次這樣的話,但這一次,延壽的語氣格外堅定,彷彿已經下定決心。
「你……真的要這麼做?」長生試探性地問。
「嗯。」延壽重重地點頭,「哥,你等著,我去跟爸爸說。」
這天傍晚,長生趁著屋裡沒人,悄悄地躲到門邊,偷聽延壽向進財告狀的對話。
「阿爸,我最近很不舒服,很想吐……」延壽的聲音帶著幾分病態的虛弱,「我常常頭暈,晚上也睡不好……」
進財皺起眉頭,低聲問:「有多嚴重?」
「很嚴重,感覺好像撐不下去了……」延壽放低聲音,帶著一絲可憐,「阿爸,讓哥哥當乩童好不好?」
外頭的長生屏住呼吸,心臟砰砰直跳。延壽沒說謊,他真的想退下,自己也一直希望能夠取而代之。這一刻,似乎真的快要來臨了。
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將一切粉碎。
「這樣啊……」進財沉吟了一會兒,然後語氣一轉,「不過,阿壽,你不是說想要一輛腳踏車嗎?」
「腳踏車?」延壽的聲音頓了一下,語氣裡帶著猶豫。
「對啊,過去咱家買不起,但現在不一樣了。」進財語氣輕快,「阿爸知道你當乩童很辛苦…你要是真的不想當,我們再想辦法,但如果你繼續當,阿爸就去鎮上給你買一輛全新的——不是二手的,是新的,讓你可以騎著在村裡玩。」
長生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門縫內的影子。
「可是……」延壽猶豫了幾秒。
「怎麼?不想要了?」進財笑了笑,「那就算了。」
「……不,阿爸,我還是繼續當乩童吧。」延壽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我突然覺得,沒有很不舒服,現在也沒那麼想吐了。我還是繼續當吧!」
長生的指尖狠狠地掐進了掌心。這一刻,長生的心裡,第一次萌生出真正的恨意。
他站在門外,雙拳緊握,指甲幾乎嵌入皮膚,卻感受不到疼痛。他的腦袋一片混亂,只剩下延壽剛才說的那句話——
「我還是繼續當乩童吧。」
說得如此輕巧,彷彿一切都只是個遊戲,彷彿乩童之位只是他的一件玩具,隨時可以丟棄,又隨時可以拿回來。
原來,所謂的不想當,只是場戲。原來,這個他口口聲聲說討厭乩童,卻願意拿來換一輛腳踏車,可笑的是,竟然只是一輛腳踏車。
長生的胸口燃起一股說不出的怒火。
他說謊。
他從來沒有想過把乩童之位讓給我。
他只是在玩弄我的期待,玩弄我的希望,然後在最後一刻,把這一切都踩在腳下。
長生的目光冰冷如刀,死死盯著門內那道修長的身影。他的弟弟——他曾經以為是最親的弟弟,現在卻只是一個說謊成性的背叛者。
他知道,這個世界不會給他機會。
既然沒有人要給我,我就自己拿。
那天晚上,長生沒有睡。
他默默地躺在床上,望著屋頂的樑柱,思考著該如何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一刻,他的命運開始轉變。這一刻,他的心,第一次向黑暗靠近。
當晚,長生帶著滿腔的嫉恨入睡。他無法接受自己被剝奪的位置,更無法容忍延壽的反覆無常。他的心裡有一個聲音不斷呢喃:「如果沒有延壽,帶天命就會是我。如果沒有延壽…」
夜色深沉,月光透過木窗,靜靜灑落在房內。微風拂動窗紙,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焚香氣息。長生在沉沉的黑暗中,緩緩墜入夢境。
夢中,他站在林中的那座破廟內。
廟宇依然破舊,木樑斑駁,香案上的香爐三天沒擦而已,又覆滿灰塵,只有一盞長明燈搖曳閃爍,微弱得彷彿下一刻就會熄滅。
忽然,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降臨,夢中的空氣彷彿變得濃稠,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想轉身逃跑,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那神像忽然微微一顫,彷彿活過來一般。
「你不甘心?」一個幽遠低沉的聲音響起,彷彿是從夢境深處傳來。
長生渾身顫抖,他下意識地點頭,喉嚨發乾,卻說不出話。
「阿壽不願承擔,你又渴望至深。」那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淡淡的嘲諷,「既然如此……就奪乩呀!」
「奪……乩?」長生終於開口,聲音沙啞而顫抖。
神龕內的燈火猛地一跳,映出神像隱隱約約的獠牙與半開的雙眼。黑暗中,耳邊響起細碎的低語,像是無數人影圍繞在他身邊,在耳邊輕聲誘導。
「奪乩之法,自古有之。」那低語聲漸漸匯聚成一句話,清晰地鑿入長生的腦海,「若乩童本身不願,若神明遲疑,則可自行請示天意——若神無意,則奪之。」
長生的心跳猛然加快,他顫顫巍巍地問:「怎麼……怎麼做?」
黑暗之中,一道朦朧的光在神龕前浮現,地面上出現了一幅奇異的符文陣法,環繞著一個燃燒的筊杯,杯內的火焰無聲燃燒,映照出詭異的紅光。
「奪乩者,須心念堅定,請示天命。」聲音低沉而威嚴,「若勝,則可得位;若敗,則反噬己身。」
長生的指尖發冷,他望著眼前的景象,心裡既狂喜又害怕。
這意味著,他有機會奪回自己失去的一切,但也代表著,他若失敗,可能會遭遇可怕的後果。
「怎麼?害怕了?」聲音最後一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長生的喉嚨上下滾動,呼吸急促,他的理智告訴自己,這是一條危險的道路,然而……這也是唯一的機會。
他緊咬牙關,雙膝跪地,朝神龕方向磕頭,聲音堅定:
「我不怕!」
猛然間,他睜開眼,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浸透了衣襟。房間內依舊寂靜無聲,月光透過窗戶映在地上,與剛才夢中的光影如出一轍。
長生喘著氣坐起身,心臟砰砰直跳。他的手下意識地握緊,被夢中的話語與畫面深深震撼。
「奪乩……」他低聲喃喃,心跳加快。
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天還未亮,屋內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雞鳴。長生的心仍怦怦直跳,腦海裡不斷回蕩著夢中的低語——那位神明告訴他,他可以奪乩。他不確定這是夢,還是神明的真正啟示,但那股強烈的渴望已經在心底生根發芽。
他輕手輕腳地起身,踮起腳尖,悄悄避開熟睡的家人,披上破舊的外衣,推開門走了出去。
黎明的寒氣滲入骨髓,他吸了一口涼氣,但腳步並未停下。他熟悉地穿過村頭,沿著蜿蜒小路走向山林。露水打濕了鞋子,他卻毫不在意,直到來到那座破敗的宮廟前,才停下腳步。
這裡,是他的祕密。
廟門半掩,裡頭黑暗而安靜。他推開門,腳步輕盈地走進去,跪在神像前,磕了三個響頭,心裡滿是敬畏與狂喜。
「神明,我知道是您來救我了。」長生低聲呢喃,眼神閃爍著不該屬於一個孩子的執念,「我一定會做到……讓您看到……讓所有人看到……」
他的手指顫抖著,輕輕撫過神像覆滿灰塵的神桌,然後抬起袖子,開始擦拭。從小在宮廟裡長大的他知道該怎麼維護一座宮廟,尤其當他知道這裡完全屬於他。
屬於他的神明,選擇他的神明,這裡將成為他的靠山。
擦完桌案,他又打來一桶清水,一點一點地洗去地上的塵埃,將那些被遺棄的香燭整理齊整。他仔細地擺放著,不時停下來端詳那尊神像,雖然面容模糊,卻讓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在無聲地注視著他。
當陽光穿透破損的屋頂,為陰暗的宮廟投下些許光亮時,他抬起頭,突然覺得還缺少什麼。
「這裡應該有個名字……」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找來一塊廢棄的木板,撿起一根被燒了一半的炭筆,猶豫了一下,然後在木板上用力地寫下——
「長昇宮」
寫完,他看著這三個字,眼中燃起一絲光芒。
長昇——長生,昇起。這是他的宮廟,這是他的信仰,他的未來。
他小心翼翼地將木板立在神桌前,然後再度跪拜,雙手合十,虔誠地說:「神明,這裡將是我的宮廟……請您見證。」
冷風吹進殘破的宮廟,將香灰輕輕捲起,繞著他的身體盤旋了一圈,然後緩緩飄散。
長生深深吸了一口氣,露出一抹微笑。
他的長昇宮,誕生了。
屋內微弱的燭火搖曳不定,透過紙窗投下詭異的影子,映照在熟睡中的延壽臉上。他的呼吸忽快忽慢,眉頭緊皺,仿佛被什麼困住了一般。
「媽……媽……」 他的嘴唇顫抖,喃喃低語,汗水浸濕了枕頭。
門外的長生緊貼著門縫,靜靜地聆聽。他的心跳沉穩,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笑容。「靈影符」已經開始生效。 從今晚開始,延壽的夢境將不再平靜。
他悄悄地推開門,一縷夜風帶著香燭的氣息撲面而來。延壽依舊熟睡,卻翻來覆去,額頭上滲出冷汗,眉宇間透著不安。
長生緩步走近,從懷裡掏出一張淡黃色的符紙,上面用血畫著繁複的符紋。他伸手輕輕地覆在延壽的額頭上,低聲唸道:
「君位不穩,吾當繼之。靈識換身,斷爾天命。主退、客入。」
語畢,他將符紙燒成灰燼,輕輕吹散在延壽的枕邊。房內瞬間充滿了淡淡的焦香味,與夜裡潮濕的空氣混雜在一起,顯得詭異無比。
延壽的呼吸驟然變快,身體開始不自主地顫抖起來,雙手緊抓著被褥,像是極力想掙脫什麼。突然,他猛地睜開雙眼,眼底滿是驚恐,「不要——!」 他嘶聲喊道,聲音卻被壓得極低,像是一個被遺忘的夢囈。
長生俯身靠近,看著弟弟顫抖的模樣,語氣溫柔地問:「阿壽,怎麼了?」
延壽雙眼茫然地望著他,似乎沒有聽見,嘴唇微微開合,卻發不出聲音。他的手指顫抖地摸向自己的額頭,彷彿能感覺到那張符紙的餘溫。
「沒事的,夢只是夢,真正的現實是醒來後的世界。」長生輕聲說著,伸手幫他掖好被角,低聲安撫:「快睡吧,明天還要起壇呢。」
延壽的眼皮開始沈重,他的身體在無意識間再次放鬆下來,陷入昏沉的睡眠。
長生站起身,靜靜地看著熟睡的弟弟,眼神中閃過一絲隱藏的狂熱。
「你的乩位……已經不屬於你了。」 他低聲喃喃,轉身走出房間,門扉輕輕關上,夜色將一切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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