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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契4

  秋日的清晨,台灣中部小鎮的空氣中彌漫著微涼的霧氣,山腳下的田野上覆蓋著一層薄霧,遠處的牛車緩緩駛過,車輪與石板路的摩擦聲「咯吱咯吱」地響著。村裡的母雞在院子裡啄食稻穀,偶爾一聲狗吠,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邱秀英一手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一手提著一籃供品,籃裡裝著三牲、紅龜粿和香燭。她步伐穩健地走在前頭,臉上帶著一股堅毅的神色。素蘭緊跟在身旁,雙手捧著嬰兒的包巾,小心翼翼地護著秀英懷裡熟睡的孩子,臉上透著幾分緊張與不安。邱進財則低頭默默跟著,肩膀微微下垂,似乎還沉浸在昨夜酒醒後的茫然。

  一路上,路過的村民紛紛停下來,看著他們一家往福安宮走去。

  「喲,邱嫂,又抱小孫子去請名字喔?」一個村裡的婦人用竹掃帚掃著地,一邊笑著搭話。

  邱秀英勉強擠出一抹笑容,「是啊,得請王師公替他問個名字,保佑命硬好養。別忘記,明天滿月酒一定要來喔!」

  「唉,這年頭,生個命硬的男娃兒難得啊。」婦人歎了口氣,話裡卻藏著幾分打趣的意味。

  素蘭低頭不語,心中泛起一股酸楚。她的手指緊了緊,抓緊包巾護在嬰兒的頭邊,生怕他受一點寒氣。想伸手將秀英懷裡的孩子抱過來,卻又不忍弄醒睡得正熟的兒子,小臉頰紅潤,嘴角微微翹起,像是在做著什麼好夢。

  福安宮裡供奉著觀音菩薩與幾位地方神祇,廟前的香爐裡香火鼎盛,細煙裊裊升起,繚繞在空中。廟前的石階上,幾個老人正蹲著抽菸斗,議論著村裡的瑣事。見邱家三人抱著嬰兒前來,便停下話頭,投來打量的目光。

  「唉,邱家的命運…上回那個長生,聽說命薄得很,這回再來一個,不知道會怎麼樣…」一名白髮蒼蒼的老人低聲說道。

  進財聽見這話,腳步頓了頓,拳頭緊握,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他知道,村裡人嘴碎,這種話傳來傳去,早就成了茶餘飯後的話題。

  福安宮內,王師公正坐在供桌旁,手中擺弄著一串舊木珠。香爐裡的香火不斷升騰,濃煙繚繞在半空,他的目光穿過煙霧,時不時朝廟門望去,正等邱家人的到來。

  不久,邱家三人抱著嬰兒匆匆踏進廟裡。秀英滿臉笑容,進財臉色陰沉,素蘭提著供品,額上冒著細汗,緊跟著進殿。

  「師公,又要麻煩您給孩子取個好名字了。這次是觀音娘娘賜的兒子,肯定命硬。」秀英邊說邊指示素蘭將供品擺上供桌,語氣急切,額角的青筋微微跳動。

  王師公伸手示意秀英將嬰兒放在供桌前的小竹籃中。神桌上也早已準備妥當,三炷香和一碗清水,水面平靜如鏡。他捋了捋鬍鬚,凝視著桌上的清水碗,這是祖傳的問神儀式——觀水卦。

  「來,把孩子的生辰八字給我。」王師公伸出手,示意進財遞上寫著嬰兒八字的紅紙。

  進財滿臉焦慮地將紅紙遞上,眼神緊盯著師公手中的每一個動作。素蘭則緊挨著竹籃裡的嬰兒,滿臉的不安,秀英站在一旁,雙手合十,口中喃喃祈禱著。

  王師公拿起兩枚銅錢,輕輕放入水碗之中。他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請神明降旨,解答嬰兒的命運。隨著咒語的低吟,銅錢開始在水中緩緩旋轉,帶起圈圈漣漪。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水碗,空氣仿佛凝固了。銅錢在水中漂浮旋轉,遲遲沒有沉底,彷彿在抗拒著命運的安排。

  「這孩子的命數……」王師公皺起眉頭,心中隱隱感到不安。

  就在這時,兩枚銅錢突然劇烈晃動起來,隨後其中一枚迅速沉入水底,發出一聲沉悶的「咚」響,而另一枚卻奇異地浮在水面,穩穩不動,彷彿在與沉底的銅錢對抗。

  屋內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著那碗水。

  王師公的臉色變得凝重,他緩緩歎了口氣,聲音低沉地說:「觀水卦顯示……這孩子命格沉重,難以承載陽壽。沉底的銅錢代表命中帶煞,而漂浮的那枚……」他頓了頓,皺眉道:「則是神明的遲疑——不願插手,也不願立刻斷定命數。」

  邱秀英聽了,臉色一沉,眉頭緊鎖,隨即開口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師公,怎麼會有神明遲疑?那我孫子的命還有救嗎?」

  她話音剛落,又像是自我安慰般地補了一句,語氣裡帶著一絲強撐的希望:「還是說……神明是因為這孩子命硬,連祂老人家都難以做主,是不是?」她的眼神充滿希冀,臉上擠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彷彿只想聽到一個好消息。

  王師公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語。他知道這只是秀英一廂情願的解讀,但這種情況下,說再多也只是徒增痛苦。

  進財聽到秀英的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拍了一下神桌,震得香灰四散,「什麼命硬?妳自己騙自己嗎?都這種時候了還說這些鬼話!」他咬緊牙關,憤怒與絕望交織在一起,聲音顫抖,「這麼辛苦才盼來的孩子,現在又說命薄,到底想怎樣?!」

  素蘭抱起竹籃裡的兒子,臉色蒼白,手指顫抖地撫著孩子柔軟的額頭,聽著進財的怒吼,她的心一陣抽痛,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嬰兒彷彿感受到氣氛的沉重,哇哇地啼哭起來,那聲音清亮卻又無力,刺痛了在場每個人的心。

  秀英強行壓住自己的情緒,瞪了進財一眼,「吼什麼吼?在這種地方發什麼脾氣?還不快問問師公有沒有辦法!」但她的聲音也微微顫抖,明顯在強忍著自己的恐懼與不安。

  王師公沉默片刻,終於開口,「有一條路……但極為艱難。若能請神明降駕於長生,以乩童之身庇佑陽壽,或許能延續一線生機。但這條路……不好走,代價也大。」

  話未說完,素蘭臉色驟然慘白,身子一晃,差點跌倒在地,懷裡的嬰兒險些滑落。秀英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素蘭,妳撐住!」她的聲音顫抖,卻還是勉強鎮定。

  進財怒目圓睜,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說:「讓我的兒子當乩童?他還那麼小!這算什麼方法?」他狠狠地踢了一下神桌的腳,發出沉悶的聲響。

  王師公看著他們的激烈反應,臉色也凝重無比,卻只能低聲道:「有時命運的安排,並非我們能選擇。若不走這一步……我怕,連這僅剩的一線生機也會失去。」

  素蘭終於撐不住,整個人往後一倒,秀英連忙撲上前抱住她,臉上滿是焦急與心痛。進財氣得滿臉通紅,咬牙切齒地瞪著水碗裡的銅錢,卻無計可施。

  屋內一片沉寂,只有嬰兒的啼哭聲回盪在空氣中,顯得格外淒涼。

  在進財情緒激動的沉默中,王師公緩緩拿起案桌上的毛筆,蘸了蘸硃砂,眼神凝重地望著懷中的嬰兒。他沉默片刻,仿佛在心中權衡著什麼,最終輕輕歎了口氣,提筆在黃紙上寫下兩個大字——「延壽」。



  目送著邱家人抱著剛取名的「延壽」離開廟口,年僅十六的阿忠湊了上來。他是村裡窮苦農家的老么,因家中口糧不足,便被父母送到福安宮當廟祝換口飯吃。少年身形清瘦,臉上帶著些許稚氣,目光卻充滿好奇與不解。他看著邱家人的背影,又轉頭望向王師公,眼裡滿是疑惑。

  「師公……」阿忠小聲開口,語氣中帶著些猶豫,「真的要讓邱家長生那個小子當乩童嗎?他還這麼小……這樣真的能改命嗎?」

  王師公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盯著神桌上的三炷香,香頭微紅,煙氣直直往上升去。他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開口,聲音低沉中帶著幾分滄桑:「你知道什麼是『借命』嗎?」

  阿忠搖了搖頭。

  王師公望向遠方,眼中泛起淡淡的悲涼,「有些孩子命薄,生下來就註定活不久。像延壽這種命格,要是什麼都不做,恐怕撐不到二十歲。請神當乩童,等於是『借命』,借神明的力量來續命。這是條活路,也是條苦路。」

  阿忠聽得心頭一震,「這樣不是能活下來了?那不是很好嗎?」

  王師公卻搖了搖頭,臉上的皺紋深了一分,「哪有這麼簡單?神明的力量不是白白給的。當乩童,就是把身體借給神明使用,也就是辦事情。」看了一眼阿忠似懂非懂的模樣,接著說「就是不斷讓神明附身。但你知道嗎?每次請神附體,都是在耗自己的陽氣和精氣神。身體每況愈下,容易生病或體虛。因此有些乩童雖然成功活過劫數,但身體健康大受影響,甚至壽命仍有縮短的風險。」

  阿忠聽得心裡發毛,低聲問:「那……師公,為什麼還要讓長生當乩童?這樣……這樣不就是拿命換命嗎?」

  「因為有機會「轉命」,因為神明附身會給予力量庇佑,減輕命中的劫數,甚至延長壽命。」

  「啊!?那到底是延壽,還是縮短?」阿忠越聽越糊塗。

  王師公嘆了口氣,語氣越發沉重:「命薄的孩子,本來就弱,若是撐不住這股力量,輕則體虛多病,重則……命數更短,甚至早夭。若撐下來了,就轉命了。」

  「風險這麼大,這麼不確定…為什麼要賭?」

  「因為這是唯一的辦法。」他的聲音沙啞,「村裡這麼多年,像邱家這樣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命薄的孩子,要嘛短命,要嘛請神改命,能活多久,天知道。有些人當了乩童,真的撐過了劫數,也有人撐不住,半路就走了。」

  阿忠吞了口口水,低聲問:「那……那邱家知道這些嗎?」

  王師公沉默了一會兒,眼中閃過一絲疲憊,「他們知道才會激烈反對,但……有希望總比眼睜睜看著孩子走掉好。人嘛,總是這樣的,一點點希望,都會拼命抓住。」

  風輕輕吹過,搖晃著神龕上的長明燈,燭火忽明忽暗。王師公的眼神深邃,彷彿早已看透命運的無常。

  「阿忠,記住,乩童不是神,是人。他們背負的,不只是神明的力量,還有自己的命運。要敬,也要憐。」

  阿忠怔怔地望著王師公,喉嚨微微滾動,卻說不出話來。他從小在村裡長大,耳濡目染之下,對宮廟裡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尤其是「帶天命」這三個字,他從小聽大,總以為能成為乩童是件光榮又神聖的事,是神明的親自選擇。那些被選中的乩童總被村人尊敬,供奉香火,還能替人問事解厄。他一直覺得,能被神明選上,是莫大的福氣。

  但此刻,聽著王師公那沉重的話語,他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師公……」阿忠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從小聽說,帶天命是好事,是神明挑的人……怎麼,還會是種……詛咒?」

  王師公低垂著眼,手裡的佛珠緩緩滑動,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阿忠啊,你還年輕,很多事情不知道。世人都覺得帶天命是好事,是神明的青睞,可你可曾想過,為什麼神明要降駕在一個凡人身上?」

  阿忠皺著眉,沒說話。他從沒這麼想過。

  「凡人身軀,怎麼能扛得起神明的力量?」王師公嘆了口氣,目光遙望著廟外的山巒,眼神裡有說不出的滄桑。「很多被選為乩童的人,原本命數就薄,帶著劫數。成為乩童,只是為了換取一線生機。但這條路不好走,神明附身時,他們要承受極大的痛苦。每一次起駕,都是在耗損自己的陽壽。越是頻繁起駕的人,命越短。這就是代價。」

  耳邊,只剩下香火燃燒時的微弱劈啪聲,和遠處山林間隱約的鳥鳴。阿忠怔怔地看著師公,腦中一片混亂。他原以為乩童是被選中的幸運兒,如今才知道,這背後竟是無盡的痛苦與犧牲。



一般讀者,下一篇是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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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使用的該字號為虛構字號,故事情節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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