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蘭原本清瘦的臉頰多了幾分紅潤，早晨起來時總覺得噁心反胃，嗅到油煙味更是難受得直皺眉。起初她以為是田裡勞作太過疲憊，直到某天早晨，她蹲在廚房門口，扶著牆壁大口乾嘔，秀英從屋裡走出來，正好看見這一幕。
「素蘭？」秀英皺著眉走近，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心裡不禁一震，「妳這是…怎麼了？」
素蘭抬起頭，神情有些慌張，「阿母，我可能……有了吧。」
秀英一愣，隨即眼睛亮了起來，像是突然聽到什麼天大的好消息。她顧不得矜持，猛地撲上前，雙手緊緊握住素蘭的手臂，語氣裡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妳說什麼？妳有了？真的嗎？」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素蘭的腹部，雖然還只是微微隆起，但在她眼裡，就像是看見了希望的曙光。秀英的臉上露出了掩不住的喜悅，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天啊！觀音娘娘果然保佑！」她喃喃自語，興奮得在屋裡走來走去，雙手合十，不停地向天磕頭，「這回可好了，這孩子肯定是個帶福氣的！」
她轉身迅速拉開抽屜，翻出一包艾葉，手忙腳亂地熬起湯來，一邊還自言自語：「得好好保住，這可是一條命啊…咱邱家的香火終於有著落了！」
素蘭看著秀英忙碌的身影，心裡泛起一陣複雜的情緒。她輕輕抚著自己的腹部，感受到了一股細微的暖意，眼角泛起些許淚光，但這一次，似乎多了一絲希望。
秀英端著熬好的艾葉湯走回來，語氣罕見地柔和：「來，把這喝了，對妳和肚子裡的孩子都好。」
素蘭接過湯碗，低頭輕輕吹了吹熱氣，然後一口一口地喝下去。艾葉的苦澀在嘴裡蔓延，但她心裡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秀英坐在她對面，雙眼充滿期待地望著她的肚子，仿佛已經能看到一個健康、結實的小男嬰在裡頭成長。她喃喃地說：「這回菩薩可得保佑，讓咱家生個命硬的男孩，好好撐起這個家。」
素蘭聽著，默默點了點頭。
「不行，得請接生婆來看看，這事兒不能光靠猜。」秀英猛地轉身，大聲喊道：「若男！快點去請村裡的接生婆，叫她來給妳阿母把把脈！」
院子裡陽光正好，地上的石磚被曬得暖暖的。幾隻母雞在一旁啄食著地上的穀粒，偶爾撲騰翅膀，揚起一些塵土。香火坐在院子角落的小木凳上，低頭小心翼翼地縫著破掉的布娃娃，那是她唯一的玩具。她六歲的身軀瘦瘦小小，臉頰有些蒼白，兩隻小手因長期做家務而粗糙，卻依舊細心地穿針引線。
「喂！妳這個小叫花子！」一聲尖銳的喊叫打破了院子的寧靜。若男手裡拿著一根細竹枝，氣勢洶洶地走到香火面前，雙手叉腰，臉上滿是惡意的笑容。
香火嚇得一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著來弟，雙唇緊抿，卻沒敢出聲。
若男學素蘭平時打她的樣子，竹枝用力一甩，輕蔑地哼了一聲，「妳以為妳是誰啊？這裡可是我們邱家，不是妳能撒野的地方！」
香火害怕若男又打她，趕緊低下頭，緊緊抱著懷裡的布娃娃，小聲地說：「我…我沒有撒野…」
「哼，妳還嘴硬！」若男不滿地皺起眉頭，忽然蹲下來，一把搶過香火懷裡的布娃娃，用力一扯，娃娃的頭差點被扯下來，「這破東西有什麼好玩的？還當成寶貝？」
香火急得紅了眼眶，想奪回布娃娃，卻被若男一把推倒在地。她摔在石磚上，手肘擦破了皮，淚水瞬間湧上眼眶，但她咬著牙，不敢哭出聲。
「我告訴妳，」若男站在她面前，揚起下巴，聲音尖銳而刻薄，「妳以為妳是邱家的人嗎？妳不過是阿嬤花六百塊買回來的貨，連條狗都不如！」
香火的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滑落，她努力搖頭，小聲地哭泣著，「不是的…我…我不是貨…」
「不是？」若男冷哼一聲，將布娃娃扔在地上，用腳狠狠踩了幾下，「妳就是貨！我親耳聽到阿嬤說的，花六百塊買妳回來，給妳取個好聽的名字，叫『香火』，其實就是為了給我們邱家『添香火』，懂嗎？」
香火抱著受損的布娃娃，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下，卻還是小聲反駁，「我…我會幫長生弟弟燒香…我會聽話的…」
若男翻了個白眼，雙手叉腰，「妳才不是長生的姊姊，妳只是個被妳阿母賣掉的，沒人要的童養媳！」她的語氣裡充滿了鄙夷，像是說出一個骯髒的秘密。
正當若男還想繼續說些什麼時，剛放學的代弟走了過來，拉住了若男的手臂，皺著眉頭說：「夠了啦，妳別再欺負她了。」
若男不甘心地甩開代弟的手，「哼，她就是下賤！本來就不是我們家的！」
代弟嘆了口氣，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香火，她的心裡有些說不出的酸楚。雖然她也不喜歡這個「花錢買來」的女孩，但香火瘦小的身影和楚楚可憐的模樣，讓她心裡泛起一絲不忍。
「若男，妳再這樣，我就跟阿母說！」代弟半是威脅地喊了一句，這才讓若男不情願地停下腳步，撇了撇嘴，惡狠狠地瞪了香火一眼，還想說些狠話，突然——
「若男！」邱秀英的怒吼從屋內傳來，像一道驚雷在院子裡炸開。
若男手中的竹枝一顫，差點掉在地上。她轉頭看向屋內，只見邱秀英正站在門口，神情焦急，雙手叉腰，大聲吼道：「還在胡鬧？快去請接生婆，妳阿母有事！」
若男嚇得一哆嗦，不甘心地丟掉竹枝，嘴裡嘟囔著：「就知道喊我…」但腳步卻不敢停，急匆匆地往村口跑去，邊跑邊喊著：「接生婆！快來，我阿母要生了！」
「是把把脈！」邱秀英在若男身後氣得跺腳，大聲吼道：「誰說要生了？叫妳去請接生婆來看看妳阿母是不是有了，妳是耳朵長蟲喔？」
邱秀英站在屋前不停張望，神色間滿是焦急與期待。終於看見接生婆背著草藥籃，慢吞吞地從田埂那頭走來，她立刻迎上去，「阿嫂，快點！我媳婦說她有了，妳快來瞧瞧，看看是不是喜脈！」
接生婆一進門，素蘭已經坐在矮凳上等著，臉色微微發白，神情忐忑。她的手緊緊握著衣角，指節泛白，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珠。
接生婆放下草藥籃，坐在她對面，熟練地捏起素蘭的手腕，閉上眼睛仔細診脈。屋內瞬間安靜下來，連原本在廚房裡燉煮的雞湯都像刻意降低了咕嚕聲。
秀英緊張地站在一旁，雙手交疊著握在胸前，呼吸都放輕了。素蘭的心跳也不自覺加快，感覺整個屋裡只剩下她的呼吸聲和接生婆手指輕輕壓在脈上的微弱觸感。
過了好一會兒，接生婆終於睜開眼，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意，「恭喜恭喜，確實是喜脈，這孩子已經穩穩在肚子裡了，兩個月了。」
秀英聽完，高興得差點跳起來，雙手合十對著屋裡的祖先神龕不停磕頭，「多謝祖先保佑，多謝觀音娘娘顯靈！」她轉頭看著素蘭，眼裡滿是激動和期待，「妳可得好好養著，這孩子就是咱邱家的救星！」
素蘭聽到確定懷孕的消息，鼻子一酸，眼淚無聲滑落。她用手輕輕撫著自己的小腹，那裡還沒有明顯隆起，但她已經能感覺到生命的存在。她喃喃低語，「孩子…你終於來了…」
這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鄰里間紛紛前來道賀。秀英高興得合不攏嘴，忙著煮甜湯圓、燒香敬祖，還特地在門前掛上了紅布條，象徵添丁之喜。
進財也特地從田裡早早收工回家，看到素蘭安穩地坐在廳裡，一邊喝著補湯，一邊用手輕輕撫摸著肚子，他的心裡說不出的激動。他蹲在素蘭身旁，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覆在她的手背上，「真的…有了？」
素蘭點了點頭，眼裡噙著淚光，「接生婆說兩個月了，孩子很穩當。」
進財的喉嚨一緊，忍不住低頭吻了吻她的手背，聲音微微顫抖，「咱邱家終於有希望了。」
素蘭咬著唇，輕聲問：「如果…不是男的呢？」
進財怔了一下，隨即眉頭緊皺，臉上的笑容僵在嘴角。他的喉嚨滾動了幾下，像是被什麼卡住般，半晌才擠出話來，「不會的，這回肯定是個男娃兒！」
他說這話時，語氣裡滿是堅定與自我安慰，彷彿不願給自己留下半點懷疑的空間。他的目光緊盯著素蘭的肚子，仿佛已經透過那微微隆起的腹部，看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在裡頭成長。
「這孩子來得這麼巧，肯定是菩薩顯靈，知道咱邱家九代單傳，怎麼可能再讓妳生個丫頭片子？」進財咧嘴笑了，但那笑容卻帶著明顯的緊繃，像是用盡全力壓抑著心裡的焦慮。
素蘭低下頭，手輕輕撫著自己的腹部，聲音細若蚊鳴，「可萬一…不是呢？」
進財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目光中透著一絲不耐和惱怒，「妳胡說什麼？這種話還能隨便講？我說是男的，就是男的！菩薩不會虧待咱家的。」
素蘭被他這語氣嚇了一跳，心裡泛起陣陣酸楚，強忍著眼眶裡的淚水，輕聲道：「我不是想咒什麼，只是…只是怕萬一…」
進財卻已經轉過頭，不再聽她說話，他的雙手插在腰間，目光投向屋外，眼中閃爍著複雜的情緒。他的腦海裡閃過過去那些年，村裡鄰居在背後的指指點點——「三個丫頭片子，這邱家可真沒福氣。」那種羞辱感如同毒刺般深植心底。
這時，邱秀英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補湯走了進來，正好聽到兩人的對話。她重重地將碗放在桌上，語氣裡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強勢，「我說進財說得沒錯！這孩子肯定是個男的，觀音娘娘不會讓咱家香火就這麼斷掉。」
她轉頭看向素蘭，眼神裡帶著幾分警告，「妳別在這節骨眼上胡思亂想，好好養胎，別說些晦氣的話。這孩子可是咱邱家的希望，妳心裡頭也該明白！」
素蘭低著頭，指尖緊緊地攥著衣角，心裡五味雜陳。她感到那股沉重的期待像石頭一樣壓在自己胸口，讓她喘不過氣來。她輕輕摸著自己的小腹，內心卻滿是不安——她知道，這個還未出生的孩子，肩上已經背負了太多的希望與壓力。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素蘭挺著圓滾滾的肚子，終於熬到了臨盆的那一天。那天清晨，天還未亮，屋外傳來隱約的鳥鳴，素蘭的腹部突然傳來陣陣絞痛。她疼得額頭冒汗，雙手緊緊抓著被褥，咬牙忍著，直到痛得喘不過氣來才低聲喊道：「阿母…好像要生了…」
邱秀英聽見呼喊，驚得從床上一躍而起，光著腳衝進素蘭的房間，一看她蒼白的臉色和額上的冷汗，立刻大聲喊道：「進財！快！去請接生婆！」
進財一聽，顧不得穿好鞋，抓起外衣就往村口跑去，口中不停喊著：「接生婆！快來，我媳婦要生了！」
不一會兒，接生婆拎著草藥籃氣喘吁吁地趕到邱家，秀英早已準備好熱水和乾淨的布巾，屋裡充滿了緊張的氣氛。
「素蘭，深呼吸，用力！」接生婆熟練地指揮著，雙手不停忙碌地接生。
素蘭滿頭大汗，額上的青筋暴起，雙手緊緊抓住床單。陣痛一波比一波猛烈，她疼得幾乎咬破了嘴唇，喉嚨裡傳出壓抑的呻吟。眼淚從眼角滑落，但她咬著牙死命地撐著，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把孩子平安生下來…」
邱秀英站在房門外，心裡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雙手合十，不停地對著天祈禱：「觀音娘娘保佑，一定要讓素蘭生個男娃兒啊…求您大慈大悲，保佑咱邱家的香火延續。」
屋裡傳來素蘭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接生婆在床邊大喊：「來了！再用力一點！」
素蘭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隨著劇烈的痛楚，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劃破了寂靜的清晨。
「哇——哇——」
接生婆抱起滿身血水的嬰兒，快速用布巾擦拭乾淨，仔細端詳了一下，隨即露出一抹笑意，喊道：「是個男娃兒！」
門外的秀英聽到這話，整個人癱軟在地上，眼淚奪眶而出，她高舉雙手，激動得顫聲喊道：「菩薩保佑！男娃兒啊！咱家有救了！」
素蘭虛弱地躺在床上，滿身是汗，臉色蒼白，眼神卻溫柔無比。接生婆將包裹好的嬰兒放到她懷裡，素蘭看著懷中那張皺巴巴的小臉，眼淚再次滑落——這次卻是喜悅的淚水。
「孩子…我的寶貝…」她顫抖著手指輕輕撫摸嬰兒粉嫩的臉龐，心中五味雜陳。嬰兒微微張開嘴，小手不安地揮舞著，似乎感受到了母親的溫暖。
進財這時也跑了進來，一看見素蘭懷中的嬰兒，整個人愣住了。他小心翼翼地蹲在床邊，手顫抖著伸向嬰兒的臉，低聲喃喃：「這是…我的兒子嗎？」
「是的，是兒子。」接生婆在一旁笑著說，語氣裡透著祝賀。
進財的臉上終於露出欣慰的笑容，緊張的情緒在這一刻全部釋放，他一把抱住素蘭的肩膀，哽咽道：「妳辛苦了…真的辛苦了。」
屋外的邱秀英正忙著準備燒香敬祖，她將三炷香插入香爐，對著祖先牌位磕了三個響頭：「祖宗保佑，這孩子來得真是時候，咱邱家終於有了後了。」
隨即，她回到房間，走到素蘭的床邊，低頭看著懷裡的嬰兒，臉上露出無比欣慰的笑容。「這孩子福氣大，來得正好。」
「濃眉大眼，一臉長命百歲的福氣相。」進財開口說，滿臉的喜悅。
邱秀英沉吟了一下，轉頭對進財說：「等過幾天，抱他去福安宮，請王師公起個好名字。」她頓了頓，語氣中滿是期待，「這孩子命得硬，名字也要吉利。」
等所有人都離開房間去報喜，素蘭輕輕拍著懷裡的嬰兒，看著他粉嫩的小臉，心裡無比柔軟，卻又隱隱有些不安。她知道，這個孩子承載著全家的希望，但同時也背負著沉重的期待。
她低聲喃喃地說：「孩子，不管你是什麼命，阿母都會好好保護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長大。」
嬰兒似乎聽懂了母親的心聲，小手輕輕握住素蘭的手指，那微弱的力量，卻讓素蘭的心暖了起來。
忽然，一縷微弱的風從窗外吹入，屋角供奉的小神龕裡，那盞長明燈的火焰，忽明忽暗地跳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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