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台北郊區山腳下,顧氏藥莊的外牆是斑駁的紅磚與洗石子結構,外頭圍牆覆著綠藤,一旁仍保留著柴火灶與手工烘盤的舊式烘藥亭。
廠房本體已翻新為兩層鋼構倉庫,設有恆溫乾燥室、自動控濕儲存區,以及多條分級包裝產線,內外雖兩樣,但氣味仍舊不變——檀香、艾草、老藥箱底層沉澱的藥氣,混著溫溼空氣,縈繞不散。
屋簷下,一排木架晾著當歸、薄荷、連翹,陽光還未透過山頭,這些藥材已開始翻面風乾。廠內幾位老員工習慣不戴口罩,光憑鼻子與手指便能辨別濕度與藥性。
這裡是全台少數仍維持「人眼、人鼻、人手」三關檢驗的中藥原料批發廠。沒人敢怠慢。因為這廠驗出的合格品,進得了大醫院藥房,也出得了科研級萃取所。
清晨六點半,顧氏藥莊的物流倉剛開門,後巷就傳來連珠炮似的怒罵聲,硬生生把三個倉管罵哭。
「我昨天交代幾遍?紫蘇葉要陰乾三日、翻四次!這批是怎麼曬的?怎麼看的?怎麼聞的?這是曬紫蘇,還是烤標本?乾得像木乃伊一樣!」
顧桂芝穿一襲墨青長褂,銀髮盤成古式纂髻,拐杖頭是象牙鑲金,重重一戳在地,聲音震得人直發麻。
她身上飄著檀香與艾草的混合氣味,仿佛不是人,是從中藥典裡走出來的老鬼神。一旁員工聞聲即立,低頭不語,像一排被檢閱的菜鳥。
她從托盤裡隨手一捏,一撮焦黃的紫蘇葉送到鼻前,聞了一聞,眉頭一皺:「這是藥,不是烤肉。藥性燥、氣竄、葉枯——哪家藥廠肯接這批貨?砸了我顧家的招牌,你們賠得起?」
話音剛落,那一撮葉末被她拋回地上,彷彿丟的是一張廢紙。倉管們一個個噤若寒蟬,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倉門後方,兩人正默默推著一車貨板等候。他們是來自東和中藥製廠的業務——有人說顧家是合作夥伴,有人說是等殘羹的買家,但無論哪一種,今天他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其中一人小聲對另一人說:「妳聽過這個婆婆嗎?」
「顧桂芝?當然聽過。她是顧正的妻子,顧老去世後,由她接棒,她罵人比顧老還兇,就像刀子,驗貨像佛祖——」
「佛祖?」
「嗯,一眼看穿善惡,說你過不了就過不了。」
他們心裡都明白,她會壓價,壓得原料農都要集體哀號。但也清楚——她挑過的藥,醫院、藥局、科學中藥廠都搶著收。
今天他們帶來的這批,可不是什麼尋常貨色。
「我們手上的巴豆、馬錢子……」一名代表輕聲說,「全台灣能處理這種高風險、又能維持準高品質的,不到三人。她就是其中之一。」
東和代表的手心早已冒汗,只能緊握貨板,硬著頭皮站在一旁等她發話——哪怕被刁難,也不敢多嘴一聲。
半個小時後,顧桂芝慢悠悠地繞到貨板旁,手指翻撥那兩箱高風險藥材,神情淡得像在看一堆破銅爛鐵。她不是故作姿態,而是真的看過太多劣貨。
她動作乾脆,從其中一袋半成品巴豆霜中捏起一粒果仁,指腹一壓、鼻尖一嗅。拇指與食指輕揉之下,那顆果仁瞬間化粉,苦辛之氣竄上鼻腔。
「不苦不辣,不叫巴豆。」
她舌尖輕觸指節,味道炸開——焦香帶甘,苦而不嗆,尾韻潔淨無腥。她頷首:「炒得夠,霜化得純,這批可以進冷藏封存了。」
一旁的代表筆記滿紙,卻始終不敢多聲。他知道,這女人試的不是藥,是命——顧氏藥莊能在全台藥界屹立不搖,就靠這一舌、一眼、一手。
城市另一端,華正醫學中心大樓玻璃帷幕在陽光下泛著冷冽銀光,像一座剛消毒過的鋼鐵迷宮。
一樓是影像科與急診室,病患與家屬陸續進出;二樓則是門診區,沉穩安靜,天花板上燈光柔白,無菌味淡淡彌漫。
醫師辦公區內,葛仁站在洗手台前,兩手交錯搓洗,眼神落在鏡面反射的燈光上。他沒說話,卻像早已默默排演過整天的診斷流程。白袍整齊,口罩已備。
他是顧桂芝的長子,卻從不承認自己與「顧氏藥莊」有任何瓜葛。他信的是腎功能數值、血中尿素氮、肌酸酐比值,還有影像報告上顯示的腎小管萎縮、腫塊陰影。
醫院內的同事都知道他背景深厚,講話像教科書,對病人冷靜、對數據執著——但很少人知道,他出身一個連飯桌上都聞得到艾條味的中藥世家。
二樓腎臟內科門診區的電子叫號牌亮起第一組號碼。
「08:00,顧葛仁醫師,B診室準時開診。」
他推門走入診間,第一位病人已就座,桌上擺著一包密封透明藥粉——沒有藥名,沒有劑量標示,只有一張手寫的紙條。
他眉頭一蹙,手指輕敲桌面。
「這是……?」
病人低聲說:「那個……親戚拿來的……說可以補腎……」
葛仁將那包藥推到一旁,語氣平穩卻帶著刀鋒。
「補哪個腎?」他聲音不高,卻銳利得像針。那種「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的質疑感,比怒斥還沉重。
他戴上無菌手套,開始翻閱病歷。餘光掃過那包墨綠色、混著淡淡藥香卻略帶霉味的中藥粉。
「腎衰是臨床定義,不是摸脈象能看出來的。這包藥連成分都沒標,副作用、交互作用、作用機制通通查不到。你希望我怎麼做?」
他將藥粉推回桌邊,乾脆利落。
「你要不要乾脆去找你親戚看病?」
病人怯怯離開後,診間外的護士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放下一疊新病歷。
「顧醫師,今天的名單更新了,有幾位病人帶了家傳藥來……還有那個腎小球硬化的病人,他說想先試草藥觀察看看。」她語氣盡量平和,像是怕觸了他的逆鱗。
葛仁沒抬頭,繼續翻著病歷,只冷冷吐出一句:「那請他先去看草藥行,再來看我。」
護士頓了一下,小聲說:「我不是要頂嘴啦……只是現在很多病人都會兩邊吃嘛,中藥、西藥一起,像我阿公也是喝草藥長大的,也沒事……您會不會太嚴苛了?」
葛仁緩緩抬頭,目光銳利,像一把刀捲了半圈。
「你知道我爸怎麼死的嗎?」
護士怔住,搖搖頭。
他語氣低冷:「肝癌末期。他一開始只是肚子脹痛、黃疸,自己調藥喝了半年,還說『排毒』有效。等他願意檢查時,腫瘤已經整個吃進肝臟。」
「他是藥莊的老東家,執業四十年,手裡握著自己的藥方死的。」
診間陷入死寂,只剩牆上秒針滴答作響。
他闔上病歷,語氣冷得幾乎沒情緒:「從那天起,我就把那些藥方、艾條,還有『補氣養肝』的說法,全當笑話。」
護士咬了咬嘴唇,輕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葛仁淡淡點頭:「沒事。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他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卻像用刀劃過自己的影子,無聲無息地留下一道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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