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師父的命館開在商店街的一角,老菜市場的二樓。
樓下是魚腥與青菜香,嬸嬸吆喝著蘿蔔一條一百,二樓則是磨得發亮的木地板,熬過無數雙進退有時的鞋。門邊掛著麻布簾,簾子外有一個世界,簾子內只剩玄學。
那天,來了一對夫妻。
他們看上去感情很好。先生高瘦挺拔,身穿灰藍色襯衫,袖口捲得工整,一枚深色領針替代領帶,乾淨、克制,說話時偶爾看向太太,眼神裡藏著某種默契的溫和。
太太個子不高,披著寶藍色風衣,髮髻盤得利落,一隻細金手鍊不時晃動,像她本人一樣活潑卻有分寸。她講話總等丈夫先開口,說話時語調起伏很大,但不聒噪,讓人覺得生動。
他輕輕拉了她椅子的一角,她則在他喝水時遞上杯墊。不是年輕戀人那種熱絡,是老伴型的默契,像走過時間、磨出形狀。
若不看八字,光看他們的樣子,你會以為這婚姻穩如磐石。
「神谷先生、神谷太太?」玉師父抬頭,推了推眼鏡,笑著說:「先生先問?」
神谷先生點頭,坐得筆直:「想請問今年事業是否適合擴張。我手上有個合作案,科技領域。」
玉師父翻了八字,只簡單看了一眼,說:「這案子可以做,不過別太急,七月之後比較順。」
他點點頭,沒再多問。
然後輪到太太。
「我想問孩子。」她聲音輕,像怕驚動什麼似的,「最近小兒子變得很敏感,講話常跟我頂嘴。」
她話剛說完,神谷先生的手機響了。他站起來,鞠了一個短短的歉意:「我接一下。」然後走出門去。
門簾重新垂下,神谷太太的身體像悄悄放鬆了一點。
「師父……」她轉頭看向玉師父,聲音更低,「許多命理老師都說我們有離婚劫,我是不是婚姻真的不好?」
我湊過去看她的八字,日坐羊刃,三刑成局,土重金旺,無水。這是患有嚴重疾病的八字。性子剛,不肯服軟,不愛吃藥、不喜歡看病。這樣的女人,不會輕易離婚——要散,恐怕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我默默地看了玉師父一眼,他沒有馬上說話,只慢慢摺起八字。
「你命裡有三刑,這種刑剋,不是打雷閃電般大聲響,而是像鞋裡的小石子——不會造成重傷,卻會痛,讓妳走不遠。」
神谷太太眼神一顫。
「確實有離婚象,但妳最怕的不是感情破裂,而是情緒長期不宣,積壓太深,最後壓出病來。你這兩年是不是常覺得累,消化不好,吃什麼都脹?」
她用力點頭,聲音發得輕:「胃脹,悶,醫生說可能是腸躁症……但吃藥沒什麼改善。」
玉師只淡淡一笑:「別氣孩子,氣在肚子裡,最傷的就是你自己。」
她垂眼,不再說話。
玉師父順著話接下去:「你是那種一急就把氣吞進去的人,有時不是腸躁,是心煩。先調養,保持心情愉快,身體才會好。」
她像是被安撫了,微微點了點頭。
送走神谷夫妻後,玉師父坐回桌前,重新打開八字。
我看著他,忍不住問:「師父,他們明明是死別,為什麼您只說是離婚劫?」
玉師父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筆,寫下ーー鬼運。
然後他輕聲說:「大多數人是來求慰藉的。」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師父接著說:「我們不能火上添油。即便算出來日不多,也要說是離婚劫,不可說成死別。算出死期,也得多說兩個月、兩年。不能嚇客人。」
他頓了頓,合上神谷太太的八字,語氣不重,卻像叮嚀:「八字是死的,人是活的。說話,要留口餘地,也給人留條命。」
我一時沒忍住,問:「多說兩年的理由是為了防止客人胡思亂想,過度焦慮。如果是下個月就一命嗚呼……也要多說兩個月。今年就撒手……也要多說兩年。那客人肯定認為我們功力不好!」
玉師父笑了笑,像哄孩子似的跟我說:「寧可讓人懷疑我們道行淺,也不能讓客人帶著恐慌走出去。那不是算命,那是傷人。」
一年後,都入秋了,算命館還熱的像被羽絨被壓在屋頂上。
市場早早打烊,我跟玉師父關上大門,打算煮個小火鍋。老滷鍋底在灶上翻滾,冰箱裡藏了一瓶梅子酒,小酌一杯也算消暑。
我剛舀出第一杓湯,門簾忽然被掀開。
是神谷太太。
她還是一身寶藍風衣,頭髮利落盤起,妝很淡。臉色卻明顯比一年前更白,白得有點虛,像沒經過陽光的紙。
她站在門口,沒進來,笑了笑:「打擾了嗎?」
我愣了一下,玉師父卻早已放下酒杯,起身請她坐。
她坐下來,動作一如從前優雅。看著滾燙的火鍋,眼神一閃一閃,像記起某種熟悉的熱度。
「醫生說是胃癌三期。」她開門見山,語氣出奇地平靜。
我一時沒能說話,只覺得酒氣一下子退光。
「去年你的這位小徒弟讓我去做健檢,我一直沒去。後來胃痛得受不了才去,一查就這樣。」她頓了一下,嘴角往上提了提:「晚了,但還能開刀。醫生說也不算絕望。」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指尖那枚細金戒指。「我不知道為什麼來這裡,只是……突然想起那天你們說的話。『我們夫妻有生離死別,比如離婚劫,死別就要注意健康。當時沒聽懂,現在全懂了。」
火鍋還在咕嘟,屋內忽然安靜得聽得見樓下電風扇的聲音。
玉師父沒說什麼,只輕聲道:「既然醫生有方案,就還有得救。」
她抬起頭,眼眶有些紅:「如果當初聽懂離婚劫,會不會就不是三期了?」
玉師父沒有回答,只是遞給她一杯熱水。
不是每句話都能有答案。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情。
神谷太太最終還是走了,走得安靜,也走得體面。她留下了一雙兒女,一封信,還有那枚她總不離身的細金戒指。
她沒留下太多話,只有那句:「謝謝你們提醒我,也謝謝你們沒嚇我。」
我常在想,如果那天我們說得更重,她會不會提早去檢查?如果我們什麼都沒說,她是不是就不會在有限的時間裡,把家裡的事情安排好,把孩子教得那麼妥貼?
命理,它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
那年我問師父:「我們明明知道結局,卻還要輕描淡寫,是不是太殘忍?」
他沒說話,只把那張泛黃的八字又攤在桌上說:「讓客人開開心心地離開,最重要。」看到我不認同的皺眉,又笑著說:「我們不能決定他們能活多久,但可以決定讓他們笑,跟老公、孩子說一句好聽的話。」
這些年來,我沒學會說好聽的話,但採納了師父的「生離死別以離婚劫替代,以及多說兩個月,多說兩年,讓客人喘口氣。」
我們志在幫助人,不可以嚇人。不過,有時候,我也會想,若我再多說一句話,他們是否就能換來不一樣的餘生。
這篇回憶錄,我是在奇門遁甲後,挑了一間咖啡廳寫的。坐在窗邊,招牌三明治早就吃光了,剩下的是擦得發亮的白瓷餐盤和幾張攤開的便條紙,咖啡也早已不熱了。眼前這些日常的餐桌風景,安靜得不像剛剛寫過生離死別。
隔壁桌是一對夫妻,女人一身耀眼的寶藍風衣,舉止熟悉。男人一邊滑手機,一邊聽她說話,語氣溫溫淡淡。他們神似當年那對夫妻,女人像足十年前她還坐在我們面前的樣子。
就是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她。
故事說完了。
當年的遺憾過去了,日子還是照樣過。收起筆電,外帶一份炸豬排三明治回家,兒子喜歡這家炸豬排的麵衣,酥脆、加了芥末美乃滋。
一會兒有學生來接我,還有兒子等著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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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使用的該字號為虛構字號,故事情節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