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颱風步步進逼,兒子季含光比氣象主播還緊張地催我囤糧,我也只好從善如流,頂著那還沒來但已經有風的風,衝向車站前的超市,準備一場與飢餓抗爭的儀式。
才一踏進冷氣涼颼颼的超市,我這顆本來只想買三樣東西的腦子,就像被電了一下似的清醒又混亂。蛋白質、膳食纖維、脂質、碳水化合物,還有那個看起來完全用不到但特價打八折的菠蘿麵包!都給我來一份吧,人生無常,卡路里要趁熱活著的時候吃。
看著購物籃愈堆愈高,我忽然醒來:我們家冰箱根本沒這麼大,冷凍庫還躺著大家送我的烏魚子跟松阪牛肉。再說,全家只有兩張嘴,其中一張還是季含光那種吃一口飽三天的小鳥胃。但我手上這堆東西,不買,好像我就要被颱風吹走似的……
剛結完帳,門口的自動門一打開,天就像突然想起今天是颱風天似的,毫不客氣地潑下一大盆雨。我把買得像要移民的戰利品全塞進袋子,連滾帶爬地跨上我的老腳踏車,打算在這場水災前搶灘回家。
雨點打在臉上,有點痛,有點冷,但奇怪的是,心裡突然暖了起來。我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線,一邊蹬著踏板,一邊突然很想打個電話給季含光他爸——是的,那位曾經跟我共度年少荒唐歲月的前夫。
16歲那年,也是一個颱風夜,街上積水漫到小腿肚。我們穿著拖鞋,不知天高地厚地衝進雨裡,一起踩著浪花,在淹水的馬路上打水仗,笑得跟瘋了一樣。那晚,我們沒帶傘,卻一點都不覺得需要——雨水從頭淋到腳,就像青春,濕透也不怕感冒。
這些回憶,在雨中突如其來地浮起來,就像這場颱風,誰也攔不住。
在成為落湯雞的最後一秒,我趁著老天爺吸氣的空檔,把自己和那一大袋食物成功送進家門。衣服濕了一半,心情卻很像打贏了颱風女神的一回合。
魚肉、蔬菜、水果、冷麵……通通像選秀明星一樣,被我依據保存潛力嚴格篩選後,抱回家來準備投放進冰箱。
但一打開門,眼前的畫面讓我深吸一口氣──季含光的茶飲軍團已經在裡面佔山為王。從右上角的養樂多,到左下角的玉米鬚茶,中間還穿插著幾瓶綠茶,每一罐都站得直挺挺,氣場十足。
我只好一邊道歉一邊搬運:「對不起啦綾乃鷹,借我個位子……杜仲,你跟礦泉水合體一下好嗎?」
這場搬家工程忙得像在辦茶飲高峰會。我把冷麵擠進茶飲堆裡,讓納豆和豆腐擠到最右邊的角落,水蜜桃只好暫時寄居甜點區。最後,把泡菜橫著壓進最底層,像塞一件旅行箱裡最後的外套。
冰箱門「啪」地一關,我鬆了口氣。那一刻,有種幫季含光的飲料們鋪好床、再給我那一大群新鮮食材擠出一點生存空間的感覺。
換上拖鞋,我走進院子。
雨又開始下了,不大,但那種滴滴答答的聲音讓人很難忽視。我彎腰查看我的菜——是我一手一腳種的那幾株紫蘇、萵苣、還有那棵從市場買回來剩菜插進土裡竟然活下來的蔥。它們在雨裡不慌不忙地晃著葉子,像老僧入定,穩穩地接受洗禮。
我蹲在那裡,聞著土味和雨味交融的氣息,忽然想:人啊,果然跟植物也沒兩樣。下雨的時候,有人躲,有人等,有人,就這樣靜靜地長大。
結果我一蹲下去,就沒站起來。
雨下著,蚯蚓可能都被嚇到不敢出來,我卻在花壇前頭彎著腰、手起草落,開始拔雜草。說是除草,實則有點像情緒清創。每拔掉一根,我心裡莫名地開心,每拔一根嘴角不禁上揚一分,好像那些埋在日常裡的小煩小悶也被一併挖出來了。
拔著拔著,我的眼光移向了牆前那排花。白菊、紅色的金魚草、還有風一吹就香氣撲鼻的薰衣草,它們立正站好,在雨裡搖搖晃晃地看著我——一副要氣不氣、要躲不躲的樣子。
那紅色的金魚草特別張揚,花瓣像一隻隻張嘴的小金魚,在風雨中還要努力張望,一副「我很忙,我在美」的態度。越是這樣,我心裡就越癢,彷彿它們不怕風雨,我就更想試試自己是不是還能當一回風雨中的造物主。
我皺起眉頭,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忽然對那幾株高高在上的白菊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情緒。
「你們長得也高大了吧,但這樣站的歪七扭八的,難看死了。我不喜歡。」
我也沒等牠們反駁,手就伸了過去。第一株白菊,第二株……第三株……越拔越順手,拔到後來我簡直進入了花壇冥想狀態,手腳並用,像在做一場儀式。
最後我站起來,看著那排被我「除盡」的牆根,只剩溼漉漉的泥土和花根的屍跡,整齊到像剛裝修過的門面。天知道為什麼,我竟有點開心,像解決了什麼人生的大事似的。
我越拔越起勁,根本停不下來。原本從超市回來那半身濕衣,到了現在早已升級為「全濕套餐」──內搭、外套、襪子,連內心都一起濕了。雨沒變大,是我變狂了。
那一刻,我簡直不像個正常的大人,更像一個在花壇裡失控的孩子。也許是日子過得太乖,也許是颱風來前的空氣太黏太濕太有魔性,讓我忘了什麼該留,什麼該拔。
等我終於停下手、看著那一排曾經茂盛、如今只剩光禿禿泥巴的牆腳時,我居然還笑了出來。這笑不是開心,是一種──「啊我怎麼又這樣了」的釋懷。
正當我滿身濕、滿手泥,想進門泡個熱茶時,順便反省自己為什麼對白菊如此心狠手辣時,院門外傳來輕輕一聲:
「丹楓,今天不是包裹,是信。」
是郵差。
他穿著雨衣,帽沿滴著水,手裡卻捧著一封乾乾淨淨的信,像是從另一個世界投遞來的一點溫柔。
「這颱風天不休息呢!謝謝喔!注意安全。」我接過那封信,愣了一秒,才發現那熟悉的字跡──是學生望舒寫來的。
紙張邊緣微微翹起來,像是等著我翻開的那一刻,也一併鬆了口氣。
我站在門口,腳底還沾著泥,整個人像剛從土裡挖出來似的,卻像是全身上下最乾淨的時候。因為有東西,比雨水還要真實地打進了我心裡。
我進屋,把濕透的衣服一件件脫下,換上乾淨的寬鬆衣服,腳底踩著涼涼的地板,像剛出爐的小麵包──手腳冰冰涼涼,但裡面已經暖了。
接著我泡了一壺自己配的祛濕寒茶,裡面放了炒白扁豆跟陳皮,一點點紅棗──不僅溫和,也好喝得很。舌苔消了,長年脾虛的毛病居然被我一點一點地調好了。
我端著茶,回到廊下,拉了一張坐墊,膝上攤著剛收到的信。
墨綠色的信封,不花俏,像山林裡一塊靜靜躺著的苔蘚。裡面那張卡片,一隻刺蝟站在水窪裡,抬著腳,表情像是猶豫又堅定。上頭只寫了「THANK YOU!」──簡單兩個字,卻像有人用力地把感激含在嘴裡很久,終於小聲說出來。
望舒說,看到這張卡片的時候,就想到我。
一隻刺蝟?
信裡滿是煽情文,落筆沒半句客氣的,全是感激,全是回憶,全是她一路以來沒說出口的「謝謝」。我一邊讀,一邊笑,一邊說「來這套」,眼淚不爭氣地落下來,一滴接著一滴,掉在刺蝟卡片旁邊的褲子上。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被報答,或是什麼功德圓滿。我只知道那一刻,雨停了,茶溫了,心也輕了一點。
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懸壺濟世的人,那也不是我的本性。我一向覺得,把自己照顧好就是極限了,別人死活與我何干,這世界那麼大,誰不是一邊掙扎一邊過日子?
可偏偏,就有那麼一些人,一個個走進我生命裡,一個接一個地坐下,不吵不鬧,卻讓我總是回頭張望。
子衿、離舒、還有其他許多人──他們是我前世的族人,在這一世找到我,一邊跌跌撞撞地學習生活,一邊也讓我學習什麼叫做無條件的牽掛,什麼叫做不是親人,卻比親人還深的緣分。
有時我講的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道理,只是一句平常話;可落在他們心裡,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們一直以來關著的那扇門。
教練課只是教他們活出最無憾的餘生;但很多時候,他們讓我體會到,課堂不僅是知識的傳遞——它是緣分聚集的形狀。
他們出現在我的生命裡,不是為了讓我教他們什麼,而是為了陪我把自己活明白。
他們坐在我面前,不是因為他們需要什麼,而是因為我們早就約好,要在這裡相遇,一起商量怎麼活。
學了命理,讀了佛經,終於明白一件事。
陪我們走人生下半場的人,不是父母,也不是子女;不是伴侶,更不是兄弟姐妹,或那些逢年過節才會禮貌寒暄的親戚們。
而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珍惜身邊人,尋找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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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使用的該字號為虛構字號,故事情節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很想念子衿,香片子衿在緣緣堂的院子裡,活得好好的,長高了,也生寶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