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館的冷氣總是壞一半,另一半就靠西瓜。
玉師父咬下一口西瓜,汁水沿著他剛剃乾淨的下巴滴在桌上,他卻不急著擦,只拿指頭往命盤上一點:「妳看,這命,就是寡婦命。」
我一邊啃著冰涼的西瓜心,一邊側身躲他飛濺的瓜汁:「師父,什麼叫寡婦命?」
他頭也不抬:「五十歲以前喪夫。」
「那五十歲又零一天呢?」
「也是。閻王不會讓妳記日子記得這麼清楚。」
我笑到差點噎著,拿扇子一邊拍腿一邊說:「這太不人道。」
師父哼了一聲,終於擦了擦桌上那灘瓜汁:「命理本來就不是討喜的學問。」
我們坐在菜市場二樓角落的那間小算命館裡。窗外的熱浪和樓下魚販吆喝聲混成一首不協調的交響樂。七坪不到的房間裡,牆上貼滿新撰組人像和八字推演的圖表,還有一尊總被我懷疑眼神會動的釋迦摩尼像。
這天是三伏天,熱得像有人在八字裡放了火局。我把扇子一丟,撐著頭問:「師父,這準嗎?」
玉師父咬著西瓜籽:「我不知道51歲算不算,至少我批過的寡婦命,都準。」
我們兩人就這樣,一邊啃瓜一邊啃命。
師父今天心情不錯,找出上百個寡婦命給我當教材,像丟西瓜籽一樣往我桌上丟命盤。
我坐在算命館最角落的位置,啃著最後一塊冰涼的西瓜,嘴巴紅紅的,像剛上了口紅似的,一邊翻著命盤一邊思考:哪年哪月哪位命主的夫星是怎麼「變成天上的星星」。
所以,當我一拿到春豐的八字,我一眼就知道她是寡婦命。
她臉上還掛著沒吵完的表情,一坐下,連椅子還沒坐熱就開口:「我想離婚。」
我瞄了八字一眼,心想:不是想離,是命裡早就安排會離。
「妳確定嗎?」再三確認是因為春豐晚年,無父母庇佑,兄弟姐妹關係也不好,無依無靠。但偏偏這個八字就是喜歡熱鬧,沒人跟她說話,她就會自說自話;沒人關心她,她就會演整齣戲給人看。
春豐這人,表面獨立,骨子裡極怕孤單。她需要「關係」來證明自己還活著——哪怕那關係是錯的,是吵出來的,也比沒人理她強。
春豐沒接話:「他每天跟我吵!」
我點點頭:「也對,妳老公五月,表面溫文儒雅,其實……是個……」我卡住了,找不到形容詞。
那時的我,還沒學會圓融,還不懂怎麼用「講得難聽又不傷人」的方式形容一個男人不是什麼好人。
我瞪著兩張八字,一邊皺眉頭。五月那張八字就像一杯冷掉的咖啡,看起來是黑色,其實早就沒味道了。表面斯文、客氣、禮貌、熱心,實則心狠、記仇、逃避責任,若非得挑善惡,只好選惡了。唯一的優點是,他很疼老婆。
「他不是社會上的好人,」我最後說,「但他是妳的好人,他很疼妳。」
春豐聽了,沒說話,整個人沉了下來,像有人忽然拔掉了她心裡那根撐住日子的棍子。
她曾經以為他是避風港,結果發現只是個沒有屋頂的涼亭。風雨一來,比屋外還冷。丹楓說中了這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老師……我怎麼會挑到他這種人?」
我說:「不是妳挑,是妳的八字,就只能碰到五月這種人。離婚再嫁,也一樣。」
春豐像被我說中了什麼,整個人靜下來,眼神不看我,改看八字。
我輕描淡寫說:「妳啊,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愣了。
然後語氣一轉,像終於被許可可以打開話匣子:「老師,你知道嗎?我們一起創立的公司,名字還是我取的,商標是我設計的,初期的客戶我一個一個談來的。他呢?現在天天說我強勢、情緒化,還到處跟人講我精神有問題!」
我沒說話,筆尖輕輕在八字上畫圈。
「他不思進取就算了,連責任都不敢扛。我讓他管財務,他說錢太雜,我讓他處理人事,他說不會跟人講話。我每天像陀螺一樣轉,結果他到處抱怨我控制狂!」
她講到後來,聲音都啞了。我能感覺到她壓抑許久的委屈正從眼角一點點滲出來。
「老師,你知道最誇張的是什麼嗎?」
「他跟合作廠商吃飯時,居然說我是公司最大的問題來源,還說要不是有我,公司早就更成功了!」
我抬頭看她:「妳還愛他嗎?」
她沉默了幾秒,然後低聲說:「就算有愛,如今也被磨滅了。我真的……很累。」
我點頭。這種「不是沒有愛了,是愛裡全是傷」的狀態,我見多了。
她不是真的需要一個男人,而是需要一個可以信賴、不會背後捅刀的人。
五月不是敵人,他只是從來沒把她當「隊友」。
他看她發光,不是自豪,而是嫉妒。
但春豐的毛病不比五月少。
我回日本沒多久,還在倒時差,手機就震了一下。
是五月。接起來後,那頭傳來一個低沈有禮的男聲:「老師,您好……我是五月。」
我還沒回應,他立刻就補了一句:「春豐……叫我打給您,我們約了批婚姻。」
我一邊靠在窗邊曬太陽,一邊微笑:「她威脅你了?」
他語塞了一下,然後誠實地笑出聲來:「算是吧。」
電話那頭很安靜。五月的聲音一如印象中那般——禮貌得體、條理清楚,只是少了靈魂,像一張從沒打開過的白紙。
「她說,如果我再不主動做點什麼,我們就會真的走到盡頭。」
我沒有安慰,也沒多問,直接說:「那你想問什麼?」
他頓了一下,像在腦中搜尋合適的開場白:「我……其實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這段婚姻,我好像……用盡力氣了,但她覺得我什麼都沒做。」
我拿出他的八字,剛回到家,在台灣的八字資料還沒全整理,但這份我記得放在隨身文件夾裡。
「你這個八字,富。」
我說得平淡,像在陳述天氣。但五月那頭沒有馬上接話,等我繼續說。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富,導致你不思進取。」
我停了一下,本想說「你只要不要做壞事」,但又覺得太直白,太像在罵人。嘴巴開了一半,最後改了句式:「你只要不做……奇怪的事,就能安穩一生。」
五月似乎笑了一聲,「奇怪的事?」
「對。就是奇怪的事,但……你應該在兩年前就做了。」
「妳的意思是……?我沒做奇怪的事呀?」
「先不扯這個,說回婚姻吧!春豐確實是暴脾氣。」此刻的我萬萬沒想到,這個兩年前奇怪的事情,會造成日後如此嚴重的後果。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悶笑。他笑得小聲,但我聽得出那是種「終於有人懂我」的鬆口氣。
「我不是不想溝通,是……不知道怎麼講。」
我說:「所以春豐才希望我用奇門遁甲幫你們。」
「我看不太懂那是什麼,但春豐說妳會讓我們一人一局。」
「對,她是需要控制情緒,你需要提升行動力。」
五月沉默了一會兒,像在點頭。
我聽見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像終於下定什麼決心:「那就,麻煩老師了。」
我沒有說破,其實他這命還藏著一條隱線——財富有餘,福壽不足。
春豐跟五月結婚十五年,吵離婚,吵了十年。離婚協議書簽好、蓋章,甚至用磁鐵貼在冰箱上,一張薄紙,在冷氣機旁邊飄了快兩年。
但,他們不會離婚。
不是因為還愛,而是因為捨不得輸。
表面上,他們像典型的有錢夫妻——吵的是帳算不清,爭的是財產分配不均。你說感情,其實早就磨光;你說怨氣,反而還能提神。
但八字不騙人——春豐是寡婦命,她的路註定會比五月長。
春豐會撐到五月的最後一天,撐到那張離婚協議書不再需要撕,也沒機會簽。
不是拋棄,是命終。
這些,我都不會說破。
那一年,我跟他們的情誼,未到那個份上。不到托命之交,就不能揭命之痛。
命理師若說太滿,不是幫人解惑,是推人入牆。
所以即便批出來,也不能說。
當年離事發還有很長一段日子,或許還有得救——生死這種大事,我不敢說,也不能說。
所以,只好讓春豐和五月先用奇門遁甲改運。
如果五月瘦下來,應該是他感動了老天爺,換取一線生機。
總而言之,這對夫妻進了奇門遁甲的B組。
奇門遁甲也確實在五月大難時,拯救了他。這個故事,日後有機會再分享。
奇門遁甲,確實有求壽。
只是,沒給五月用。
理由很簡單,五月並不知情。
即便親如母子,兄弟姐妹,我也絕不會說破。
玉師父曾說過:「妳做得到這一點,所以老天爺才肯給妳天賦。」
不是因為我冷血,而是因為我明白——凡人若把命理當成工具,亂攪一通,到頭來多半攪不出福,只會攪出禍。
我的族人,即便我不說破,依然信我。
從來不是因為我開口說了什麼,而是因為他們知道——我不說的,才是最重的。
而他們,也總是莫名其妙地,選擇相信我。
之前春豐便希望我寫故事點醒五月,因為五月都不聽她的勸,不重視健康。
我更是希望五月,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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