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吃蝦,是件很講究也很安慰人的事。
蝦身冰涼、味道清爽,不像紅肉那樣燥熱,也不像蔬菜那樣單薄。它介在海與陸之間,味道鮮美,脂肪不多,蛋白質卻紮紮實實,是那種讓人吃得沒負擔、又覺得被補上的食物。
蝦補鋅補硒,能提振免疫,對夏天動不動就倦的身體很有幫助。可對我來說,蝦最好的地方是:它容易料理,又讓人有種「自己挺會煮」的錯覺──尤其是在一盤蝦被吃光的時候。
蝦在中醫裡,是溫性的,味甘帶鹹,能補腎壯陽、養血開胃,還能幫產後婦人通乳。雖然我沒有那種特別需求,但想想這麼多好處,全藏在一隻小小蝦殼裡,也太了不起了。
比起那些要泡藥酒、熬草湯、戒涼飲的補法,蝦真是既溫柔又實際的選擇。
不過中醫也說了,蝦是「發物」,過敏體質的人要避開。
七月的傍晚,微熱,風有點懶。我站在廚房做季含光點的菜,美乃滋蝦仁,看來上次的乾燒蝦仁辣到他了。
蝦子提前去腥,蛋白打好,煎鍋預熱中,一切井然。直到我看到食譜上寫:「木薯粉四大匙。」
一湯匙、兩湯匙、「咦」,袋子裡似乎只剩ㄧ匙。像是在沙漠走到一半,水壺裡只有一點點水,不知道夠不夠撐到綠洲。
我不擔心,因為我有鄰居!
我拿著太白粉跟湯匙,按響鄰居鷹司奶奶的門鈴。不一會兒,奶奶穿著綠色格子小洋裝從院子裡走出來。
陽光在她肩上跳動,那格子像風中的葉影,細碎又靈動。她那雙細細的手臂裸露著,皮膚像和紙一樣潔淨、堅韌,帶著幾許陽光曬過的淡褐色。她的腳踩在小徑上,鞋底發出摩擦聲,像是老唱片針頭滑過一段記憶。
「好熱的天氣呀!」奶奶笑著說,聲音像一小匙溫熱的蜂蜜。
「您今天穿這樣好可愛喔!」我說。她那件綠格洋裝與院子裡的植物顏色交融在一起,像是一朵會走路的草地。
鷹司奶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理了理裙角,那動作分明帶著幾分優雅的自知。她是真正的富家千金,出身本地望族。
這個「市」曾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鷹司家族的產業。
他們的勢力龐大,不只是用錢堆出來的──而是像樹的根,早在地底下伸展多代,深不可測。
曾經,連市政廳搬遷,都得先問過鷹司家的意見;建設公司要開發哪一帶,也要先確認那塊地是不是鷹司家的祖產。婚喪喜慶、學校命名、車站命題,無一不是在他們默默影響下進行。
據說他們家的家徽出現在好幾座老建築的梁柱上,就連當地神社的某根大柱,也是鷹司家當年捐贈的。老街上的茶舖、藥鋪、豆腐店,開張時都會收到一份來自「本家」的祝福禮──沒有署名,只有紅紙寫著「祈商運昌隆」,下頭一枚壓得端正的舊印。
六十年前,街坊鄰里都是跟鷹司奶奶買土地、蓋房子。可以說,這條巷子裡的一磚一瓦,許多都與她家有點血緣關係。
她的家,這一方院落,像濃縮了過往一個時代的體面與靜好。
平日鷹司奶奶出門總是打扮得體,衣服一看便知料子不凡,不是流行貨色,而是那種經得起時間檢驗的布料。鈕扣精緻,袖口修邊考究,就算沒有任何名牌標誌,也看得出曾是為誰量身裁縫的。
「穿這樣,真不好意思。」她有點羞赧地拉了拉裙角,語氣裡卻帶著年輕女孩才有的俏皮。
「我正在做飯,太白粉不夠,可以分我一湯匙的太白粉嗎?」我一邊說,一邊把手上的透明袋子舉起來給她看,袋裡只剩一小撮粉,像雪落過的玻璃杯底。
鷹司奶奶低頭一看,笑出了聲,「當然可以。進來吧!」
她伸手推開那扇有點舊但擦得發亮的小鐵欄,她的動作不急不緩,像熟練開啟一段日常的儀式,一邊轉身引我走進她那片安靜的庭院世界。
我跟在她身後,跟平常一樣。我愛死這個院子了。
鋪著敷石的小徑平整而素雅,石與石之間無縫銜接,如同寺院中通往茶室的道。腳一踏上去,連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收斂起來,彷彿這條路不是用來行走,而是用來參拜與靜思。每一步都像經過計算,角度、距離與光影都恰到好處,讓人不自覺放慢腳步,心也跟著沈靜下來。
就在靠門口的金木犀上,我發現了一隻蟬──它緊貼著枝幹,身體透明,像一顆被夏天熬化的糖果,發出的聲音不是那種「知了知了」的清脆,而是「格格、格格」的低啞短促聲,像是有人在悄悄打嗝。
我看著牠,壓低聲音問:「你,是蟬嗎?」
牠一動也不動,伏在金木犀的枝幹上,透明的翅膀貼著葉脈,像一張舊玻璃紙,微微顫動。叫聲忽大忽小,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藏在自己肚子裡的秘密。
「格、格、格——」牠回應我,不像答話,更像某種夏天的禪機。我不確定牠是蟬,還是某種隱士投胎的蟲子,在這棵金木犀上打坐。
但牠告訴我,夏天來了。
鷹司奶奶從屋內喊我進門,聲音不大,卻溫柔有力,像是午後窗邊一陣風拂動簾子的聲音。
她從廚房拿出一個透明罐子,裡頭正是我要的太白粉。
「來,這個給妳。」她說,一邊把整罐粉往我手上的袋子裡倒。白色的粉末瀑布般落下,無聲地填滿了我原本只剩兩匙的空缺。
我愣了一下,看著她,忍不住說:「您都給我了,您不就沒有了嗎?」
她笑了,「倒都倒進去了。沒關係啦。我不用。」她說,語氣就像在說:「這粉原本就是留給妳的。」
我看著她那雙手,細瘦、乾淨,指節有點突出,卻很有力。她把罐子倒空時沒有一點猶豫,臉上也沒露出什麼捨不得,只有一種靜靜的滿足──像是終於把某樣東西交給正確的人。
我雙手捧著那裝滿太白粉的袋子,像捧著一份太陽底下的柔情。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不是來借東西的,而是來領受一場夏日裡靜默的饋贈。
那十隻印尼海來的蝦,個頭不小,殼也剝得工整,色澤也稱得上討喜,只可惜──蝦身紮實卻少了那種一咬就冒汁的幸福感。肉裡有彈性,卻不回甘,像一首旋律對了節拍,卻忘了最後那個收音的餘韻。
向來毒舌的季含光,這次倒是沒批評我的蝦。他咬了一口,咀嚼了兩下,只是抬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短短一秒,不尖銳也不寬容,像在給我一個思考的空檔。
我見狀,乾脆自己先開口:「這蝦肯定是公的!」
他拿起第二隻蝦,問:「看得出來?」
「因為不夠甜。母的肯定嘴甜呀!」我說得乾脆,彷彿那是某種經驗傳承下來的偏方,半是知識,半是情緒補償。
看得出來他想翻白眼。
他一邊嚼一邊說:「妳沒買黑虎蝦?」
「沒注意,心裡惦記著買鰻魚,忘了仔細看。」我一邊回答,一邊給自己倒了杯冰水,杯子碰到桌面的聲音清脆,像是在幫這頓飯劃下溫柔的界線。那句話彷彿可以沖淡這道菜的遺憾,也沖淡我心頭那點不甘心──想做得好,但還是差了一匙味道。
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繼續吃。他那副「了解但不責怪」的樣子,讓我心裡有點微妙的感動──這孩子果然長大了,懂得飯好不好吃是小事,跟誰吃才是大事。
餐桌旁的風扇持續轉動,吹來大自然的風。窗外的蟬聲一聲一聲落下來,不疾不徐,像在為這桌不那麼成功的晚餐默默配樂,彷彿在說:「沒關係,等等有桃子喔!」
我聽著那聲音,忽然笑了。
鷹司奶奶家的那隻蟲──牠真的就是蟬。
不是什麼哲理、也不是什麼暗喻。牠只是開始叫了,好讓我們學會──即使蝦子不甜、太白粉不足、日子不完美,我們依然可以在這樣的風聲、飯香與蟬鳴中,好好迎接夏天。
想與人交好,必須互助。
人與人之間的情分,不能總是單方面的給予,也不能只顧著索取──因為人心最纖細的地方,藏著「平衡感」。
若總是一味給予,對方會有愧疚感。那不是幸福的感覺,而是壓力,是心裡悄悄出現的一把秤──越收越多,越覺得自己欠得多,終究會想逃開。
我除了平時幫鄰居做點小事之外,三不五時也會送些小東西給鷹司奶奶。有時是一盤熱騰騰的煎餃,有時是一袋剛出爐的麵包,有時是來自台灣的高點。她總是笑著接下,但總會說一句:「我沒有東西給你呀!」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溫柔,帶著一點不好意思的無奈。我知道她並不是吝嗇的人,而是內心有著一種「對等」的自覺。這不是小氣,是一種品格的平衡感。
超市離緣緣堂不過300公尺,我故意不去買,選擇給她一個「回禮」的理由。讓她也能幫助我,像今天這樣──把太白粉一整罐都倒給我,笑著說:「我不用。」
這樣的互動反而能鞏固我們的關係。
社會交換理論
這是一種人際關係的理論,認為人際互動是「利益與代價」之間的交換。
我們傾向維持那些讓自己「感覺值得」的關係,而避免不對等或壓力太大的關係。
平衡理論
由心理學家弗里茲·海德提出,人際關係中的心理平衡。
人們希望維持關係中「喜歡—喜歡」或「給—回」的對稱感,一旦某一方給予太多,會破壞這個平衡,導致壓力或疏離。
若找不到介紹人結識丹楓,請在社團多多交流。
→臉書社團
本文中使用的該字號為虛構字號,故事情節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