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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細人生 上

  杜筱樓打開餐廳的燈,黃色的燈光映照在老舊的木質餐桌上。她在這裡住了八年,在這棟四十年的公寓裡,四十歲時買的。當時她盤算過,地段好,學區優質,交通便利,投資報酬率穩定。她計算了一輩子,沒有虧過。

  這是升遷的夜晚。

  公司董事親自通知她的晉升,從區經理升到副總監,年薪破四百萬,紅利還沒算進去。當初離婚時她就想好,三十歲到四十歲要爬上去,四十歲到五十歲要站穩。現在,她做到了。

  「媽,這桌菜太豐盛了。」

  次子朗東拉開椅子坐下,穿著合身的襯衫,袖口乾淨俐落。他二十四歲,這一年又換了新的工作,履歷表上的公司名單越拉越長。他對錢極為敏感,總覺得自己應該賺得更多,但對於穩定卻興趣缺缺,彷彿任何一份工作都只是過渡,他總是在尋找更輕鬆、更賺錢的方式。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她說。

  長子叔同笑了一下,低頭夾起一塊燒肉。他的神色淡淡的,二十六歲,正在準備博士考試。這是一條漫長且枯燥的路,他整日埋首書堆,進出圖書館、咖啡館,習慣在凌晨筆記本的光線下推敲論文。他告訴自己,學術是自己的歸屬,但偶爾也會懷疑,這是否只是為了延遲踏入現實世界的選擇。他不急著賺錢,不像朗東那樣四處尋找機會,而是選擇躲進知識的堡壘。

  「哥,考試準備得怎麼樣?」朗東問。

  「還行。」叔同抿了一口可樂,氣泡刺激著喉嚨,帶著微妙的甜膩。他沒有多說話,手指輕輕敲著杯沿,像是在思索,又像是試圖壓住內心的不安。

  筱樓沒有追問,家裡的飯桌上,她一向講究氣氛。談工作可以,細節不行。她覺得孩子長大了,應該讓他們自己決定。

  「來,敬媽,恭喜升遷。」朗東舉起紅酒杯。

  酒杯相碰,清脆的聲音在燈光下迴盪。

  這是一頓和樂的晚餐。

  窗外是夜色沉沉的城市,霓虹燈閃爍,光影映在老公寓的窗框上。這座公寓她買的時候,還覺得嶄新,現在開始出現裂縫,牆角有些微的滲水痕跡,電線偶爾短路。

  不過,這樣的房子就好,能維持就好。

  這就是人生,她想,計算得來的安全感。

  只是她沒想到,從這一晚開始,所有的計算,都將開始崩潰。



  接下來的十年,命運的軌跡逐漸偏離。

  叔同博士畢業後,順利進入了一家外資企業。剛開始,他充滿期待,以為終於能夠學以致用,穩定發展。可是現實並不如他想像,職場的規則與學術的秩序不同,他的思維過於理論,與主管、同事的磨合困難。兩年後,他選擇離職。

  離開外資企業後,他進入一家知名大企業,期待能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但結果依舊不順,他無法適應辦公室政治,也無法接受許多商業妥協。三十三歲那年,他決定創業,這一次,他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


  朗東則一直走在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上。

  他仍然在不停地換工作,平均一年換一家公司,薪資逐漸提高,卻始終無法讓他滿意。他追逐更好的機會,計算著哪個選擇能賺得最多,卻從不願停下腳步。他比叔同更早一步行動,在三十歲時決定創業。

  筱樓看著兩個兒子,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一個穩扎穩打卻屢遭現實碰撞,一個急於致富卻始終浮動不安。她沒有干涉,她相信自己的孩子終究會成功,因為他們都繼承了她的精打細算。

  但她沒有想到,人生無法被計算,這場看似可控的局,終究會朝著她無法預料的方向崩塌。



  叔同曾天真地以為,創業能讓他擺脫職場的束縛,不必向人低頭,不必忍受無謂的規則與權謀。他以為只要努力,只要足夠聰明,就能掌控自己的命運。但現實比他想得更加殘酷,冷漠且不留餘地。

  創業的第二年,公司便陷入財務危機。

  資金周轉出了問題,他的合夥人開始頻頻推諉責任,財報數字對不上,賬目出現缺口。他試圖問清楚,卻得到含糊其辭的回應。

  「只是短期的問題,過幾個月就能補上。」對方說。

  叔同不相信。他對一切都保持懷疑,這種不確定感讓他無法忍受。

  幾天後,合夥人開始消失,訊息不回,電話不接。他一開始告訴自己,對方可能只是忙,或許有別的解釋。但日子一天天過去,資金缺口越來越大,合夥人的沉默成了最響亮的回應。他心裡的焦躁漸漸轉變為一種壓抑的憤怒,從理智的計算,變成一種接近失控的情緒。每一次開帳本,他的指尖都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每一次看見未接來電紀錄,他都會忍不住幻想對方突然回應,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去找對方,在家門口等了整整一天,終於等到對方。

  「錢呢?」叔同的聲音低沉,壓抑著顫抖。

  「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合夥人還在狡辯。

  「錢呢?」他咬牙,手已經揪住了對方的衣領。

  對方被他的眼神嚇住了,掙扎著說:「你冷靜一點,這不是我的問題!」

  叔同的腦袋嗡嗡作響,他這輩子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一種無法控制的情緒翻湧而上,幾乎要將他吞沒。他的手在顫抖,心跳急促,臉色發白。

  最終,他鬆開了手。他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乾,雙手無力地垂落。他不是不想繼續質問,他只是突然意識到,眼前的人根本不在乎。

  「我們完了。」他低聲說,喉嚨乾澀。相信。他對一切都保持懷疑,這種不確定感讓他無法忍受。

  他輸了。



  這場財務災難始於一個專利糾紛,讓他背上了一筆無法挽回的債務。他試圖補救,試圖與投資人周旋,試圖向銀行爭取更多時間,但現實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他的合夥人在壓力中徹底消失,連最後一條訊息都沒有留下。只剩下一本漏洞百出的帳冊和一堆他簽過字的文件,像無形的枷鎖將他鎖住,將他所有的驕傲與自信一點點瓦解。

  他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卻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有掌控。

  他好強,愛面子,從小就是那個最穩重、最理性的孩子。讀書時,他是老師眼中的優等生,是母親口中的驕傲,是親友間的榜樣。他習慣聰明地選擇最佳路徑,習慣被認可,也習慣勝利。可這一次,他栽了。  

  他無法接受自己這麼愚蠢。他咬牙不向母親求助,他覺得自己應該撐過去,像過去每一次困境那樣。然而這一次,所有的方法都失效了。他在合夥人的消失中變得絕望,在法律文件的壓力下無計可施,最終,他只能看著一切土崩瓦解。

  這場財務風暴,不只是金錢的失敗,更是自尊的崩潰。他不願承認,自己成了母親眼中最不堪的那種人——一個需要別人收拾爛攤子的人。



  筱樓知道後,沒有責備,只是沉默地處理完所有的債務。她坐在客廳裡,沉默地看著茶几上的帳本。這些數字她並不陌生,這些年,她在財務管理上比誰都精明,知道哪裡該省,哪裡該投。但這次,她無論如何都算不通——叔同,品學兼優,從小就聰明,穩重,懂分寸,怎麼會敗得這麼徹底?

  她曾以為,他會是最讓她省心的孩子。他讀書成績優異,從不惹事,選擇學術道路時,她心裡雖然覺得他不如朗東那樣敢衝,但至少穩妥。後來,他進入企業,她以為他會慢慢適應,然而他選擇創業,她也不曾懷疑——這個孩子做事謹慎,怎麼可能會翻車?

  可現在,擺在她眼前的,卻是一個幾乎輸掉人生的兒子。

  叔同沒有說話,坐在窗邊,盯著外面發呆。他的臉色蒼白,嘴唇乾裂,像是好幾天沒睡好。他已經不再解釋,甚至不再為自己辯解。他知道,這是事實,而他無法反駁。

  這個孩子,向來最在乎自尊。


  「你為什麼沒來找我?」筱樓開口,語氣比她自己想像的還要平靜。

  叔同沒有回答。

  「你以為我會罵你?還是你覺得,你可以自己撐過去?」她繼續問,語氣不見責備,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失望。

  叔同的指尖顫了一下,低聲道:「我……不想讓妳失望。」

  筱樓閉了閉眼。

  「失望?」她喃喃道,「如果你早點告訴我,我們不會落到這一步。」

  叔同沒有再回應。

  屋子裡沉默良久。


  叔同變得沉默寡言,連朗東都覺得不對勁。

  「媽,他這樣不行。」朗東皺眉,「你也該管管。」

  筱樓看著整日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的叔同,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希望他能出去走走,透透氣,或許參加同學會能讓他換個心情,找回一點自信。

  叔同為了讓母親放心,勉強去參加同學會。

  那天晚上,他回來得很晚,身上有淡淡的酒氣,卻沒有喝醉。他站在公寓門口,遲遲沒有進門。


  同學會上,幾乎所有人都變了樣。有人成了企業高管,談論的是年度獎金與投資佈局,有人創業成功,開著名車、住上億豪宅。甚至當年他最看不起的那個同學,如今已經擁有自己的公司,在席間被人奉承、敬酒,笑得滿面風光。

  他坐在角落,聽著別人談論房地產、海外市場、股權分配,這些話題離他不算遠,卻又無比陌生。他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飲料,冰塊早已融化,杯口結了一層水珠。

  有人問起他的近況,他笑了笑,說:「還行,剛創業,還在努力。」

  「不錯啊!」對方語氣熱絡,卻迅速轉向別人,去討論下一筆投資。

  叔同沒再說話,靜靜地聽著,笑容逐漸收斂。他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場合顯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個不該出現在這場成功人士聚會裡的局外人。

  他不該來的。



  回程的路上,他沒有開車,獨自坐在計程車後座,窗外的霓虹燈一閃而過,映在他黯然的臉上。他腦中迴盪著那些人的談笑聲,想到自己這些年的跌跌撞撞,想到自己連一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想到母親幫他還清的那筆債務。

  他原本以為,只要自己夠聰明,人生便能掌控在手裡。

  現在,他甚至連自己的人生,都無法解釋。

  燈還亮著。

  他知道,母親還沒睡。



  從那天開始,叔同的狀態急轉直下。

  他開始嚴重失眠,夜裡輾轉難眠,白天卻又無精打采,眼神空洞。最開始,他還努力維持正常作息,但很快,他的日夜顛倒,黑眼圈越來越深,瘦得脊椎都微微凸出。

  筱樓幾次敲門,房間裡總是傳來短促的回應:「沒事,我很好。」

  但他哪裡好了?

  書桌上的飯菜越來越少動過,垃圾桶裡塞滿空藥瓶,安眠藥、抗焦慮藥,一瓶接著一瓶。他的房間彷彿一個密閉的世界,窗簾總是拉著,桌上的電腦螢幕閃爍著股票曲線與一堆無法兌現的商業計畫。

  筱樓知道他出了問題。

  但她忙於替他償還債務,找律師處理官司,每一天奔波於法院、銀行與債權人之間,當所有積蓄都賠光了之後,她開始賣珠寶。後來,她只能選擇把公寓抵押,借錢應付最後的財務缺口。

  她以為,解決了財務問題,叔同就能好轉,但他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無聲無息地枯萎。

  
  這一天,朗東聽說了。

  「媽,妳把房子抵押?」朗東聽完,猛然起身,「媽,你瘋了嗎?為什麼要拿我們的家去賭叔同的爛帳?」

  筱樓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這不是賭,是補救。」

  「補救?」朗東冷笑,「那是他的錯,他的問題,為什麼要連累我們?」

  這句話,被正從廁所出來的叔同聽見了。他站在那裡,手握拳頭,指節泛白。那天晚上,他關上房門,將所有的抗憂鬱藥和安眠藥倒在掌心。

  他沒有猶豫,全部吞了下去。

  一顆、兩顆、三顆……

  當藥效逐漸滲透,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世界變得靜悄悄的,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

  他終於不用再計算,不用再掙扎。

  這一次,他終於做了一個,讓自己不再失敗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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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使用的該字號為虛構字號,故事情節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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