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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冤 10:裂痕

  為了搬出曾家那棟老宅,蓮子幾乎是咬牙度過最後那幾週的每一個清晨與夜晚。婆婆的冷言冷語如針般無聲扎進心口,特別是在餐桌上,總是用流利的台語一邊啃著雞腿,一邊陰陽怪氣地說:「現在的年輕人真厲害,有日本娘家就不用看夫家了啦,還請外人來指手畫腳……」

  百合聽不懂,只是溫柔地笑著低頭吃飯。但蓮子聽得懂,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利刃。她不止一次偷偷看向淮山,期盼他能說句話、安慰母親也好、反駁婆婆也好,卻只見他低頭扒飯,像沒聽見似的,耳根紅得發燙。

  他至今不敢告訴母親,蓮子懷疑是中藥出了問題。他只對父母說:「蓮子媽媽幫我們出頭期,是因為想就近照顧小豆豆。」

  這場搬離,是母女二人同仇敵愾的結果,卻在曾家人眼中,成了「外國媽媽干政」、「媳婦不識相」的證據。蓮子沒力氣解釋,她只想遠離這些陰影,讓薏仁活得乾淨些。


  上週,蓮子特地帶著薏仁去看小豆豆。她抱著薏仁坐在兒科診間裡,向主治醫生問了那句藏在心底許久的疑問:「醫生……薏仁從小過敏、腸胃炎、動不動就感冒……這會不會跟我婚後喝的中藥有關?還有……出生後我婆婆天天讓他喝雞精補身體……」

  醫生眉頭一挑,語氣不急不緩:「很多小孩免疫力在三歲後會明顯變好,跑跑跳跳、接觸環境,身體會慢慢建立防禦機制,這是自然發展的過程……不需要特意用補藥去干預。」

  他頓了頓,語氣轉為謹慎:「中藥雞精雖有滋補作用,但對腎臟負擔很重,尤其是長期飲用會提高尿酸值,有些孩子還會因此提早出現高尿酸、腎結石,甚至痛風。」

  蓮子心頭一緊,握著薏仁的小手不自覺收緊。

  醫生繼續補充:「近年我們收治的青少年中,有不少十來歲的男孩已出現腎功能偏低的情形,很多家長才後悔當初給孩子太多保健品與補藥。」

  這番話如同一記悶雷,炸開了她心中多年來對「補」的信仰。

  她點點頭,輕聲道謝後牽著薏仁離開診間。走出醫院大門時,午後的陽光刺眼得讓人睜不開眼,她想起那些被婆婆視為寶貝的中藥跟雞精,如今卻成了孩子病根的源頭。

  她心底湧上一股說不清的苦澀。她發誓要盡快遠離曾家。


  一個月後,搬家那天清晨,百合站在新家的玄關,望著剛收拾完畢的客廳,臉上寫著不捨。

  蓮子輕聲問:「媽,真的不能多待幾天嗎?」

  百合點點頭,語氣柔軟卻堅定:「簽證期限到了,妳知道的。等我回去安頓好再申請下一次探親簽。」

  她拍了拍手中的布包:「這幾包藥材樣本,我帶回去後會找熟識的藥廠做檢驗,看看裡頭到底有什麼成分。」



  當百合再次踏上台灣土地,手中抱著一疊沉甸甸的報告。陽光透過窗簾灑在她微皺的額角,蓮子與薏仁靜靜地依偎在沙發一隅,像在等待一場命運的宣判。

  「媽媽,怎麼樣?」蓮子聲音顫抖卻強忍,眼睛盯著那張上頭密密麻麻的數字與紅框。

  百合沉聲念道:「這些藥材——含鉛、鎘、汞,遠超出安全上限。還發現毒的殘留物。」她把報告攤開:「這幾樣藥材長期服用可造成腎臟損傷、神經系統中毒,甚至貧血。」百合用手指著其中一行:「尤其是這個藥材,腎毒與泌尿系統致癌物,孕婦尤其禁用。」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抬頭看著蓮子:「這些,都是妳喝進去的。透過奶水,薏仁肯定也吃到了。他後面喝的那些兒童中藥跟雞精,我看也是傷身吧!」

  室內靜寂如死,椅腳淌著午後陽光,但那光線似乎被抽乾。蓮子捧著報告,視線發直,心跳如鼓。

  「這……這怎麼可能?」她輕聲呢喃,聲音裡滿是驚愕與崩裂。「婆婆為什麼要害我?就算她討厭我,想害我,也不應該害薏仁呀!她很疼薏仁的。逢人便說薏仁是曾家長孫。」

  薏仁攀上她膝蓋,低聲:「媽媽,妳怎麼了?」

  蓮子看著他,手微微顫抖,淚水滑過臉頰:「她為什麼要害我們?」

  百合輕撫她頭髮,眼神堅定:「沒事了。我們已經離開那個家,我一定會要她付出代價。妳跟薏仁接下來會活得更好。」



  夜晚,淮山接過那疊厚重報告,神色複雜。百合將詳盡的化驗數據與中藥材分析一一陳述,他嘴角緊抿,指尖捏緊了紙張。

  淮山眼裡閃過怒火,他緩緩站起身,走向門外,似乎已下定決心。

  他單身一人回到曾家老宅,拎著那份檢驗報告,直奔內室。他媽媽正坐在藥櫃前,手指靜靜摩挲著一枝甘草。

  他沉住氣,將報告攤在桌上:「媽,這些藥……報告顯示有重金屬、有毒性成分。蓮子和孩子喝了這些,會有問題。妳想過後果嗎?」

  他語氣微顫,眼神難掩失望:「我那麼相信妳……我從小也是吃妳弄的這些,以為妳懂得怎麼養身、也知道怎麼照顧人。但妳怎麼會這樣?就算妳不是害人,也太蠢了,蠢得……連我們一家人的命都能賭上去。」

  她抬起頭,眼神堅定而略帶不屑,語氣毫不動搖:「蠢?白中醫在地行醫三十幾年,多少人家靠他備孕、坐月子、養胎安產,蓮子竟然說他賣毒藥?這種報告我不信,那些西醫什麼都要檢驗,結果還不是一天到晚出事?」

  她將報告推回,眉頭緊皺:「我們家吃這些藥吃幾十年了,怎麼可能突然就出問題?是你老婆自己身子弱,還怪到我們頭上來?」

  淮山決定不退讓:「說不定不是白中醫的方子有問題,是他的草藥來路不明。」他目光堅定,將報告推到面前。「明天,我要帶這些去確認白中醫診所的配方與來源。」

  室內瞬間沉寂,只有檯燈下報告紙張微微顫動的光影。外頭風聲正濤,他握著那紙,像握住一條通往真相的道路。



  曾淮山與顧青蘇並肩走入白氏中醫診所。木門上「白氏中醫診所」幾個朱紅字跡已略顯斑駁,像是歲月磨蝕過的承諾,也如同他們此刻的心情——夾雜著疑問、憤怒,還有未說出口的不安。

  走進門口前,淮山低聲開口,語氣帶著一絲請託的誠懇:「青蘇,我知道你最近正忙著清算工廠……但我朋友裡,只有你是中藥行出身。今天這事,還得靠你幫我把關。」

  顧青蘇微微頷首,神情仍冷靜:「我雖然在藥莊長大,但學的是西醫,對藥材的掌握比不上內行師傅。若不是你說情況急,我本想請顧記的老掌櫃親自下南投來看看。」

  他語畢,看了眼診所內藥櫃整齊卻泛舊的格子,聲音沉下來:「不過,既然來了,我們就查到底。」

  診所內,一如往常的藥香瀰漫。木櫃井然,磨藥機低聲運作。白銀蓁站在藥櫃旁,正熟練地分拣草藥;白烏川坐在櫃台後,見來人是熟面孔,起身招呼:「曾先生?怎麼是您親自來抓藥?是不是曾太太的藥喝完了?」

  顧青蘇直視對方,語氣平和卻不失分量:「我是顧記藥行的顧青蘇。這次是為了藥材的事來的。我們檢驗了一批來源不明的材料——含重金屬與多種禁用藥材。」

  白銀蓁聞言神情一滯,仍保持禮貌微笑:「哪家的檢驗報告?這些藥我們用了很多年,都是有來源憑證的。」

  淮山將厚厚一疊報告放上櫃台,壓著怒意說:「這是我太太和兒子喝過的藥。裡面有鉛、汞、鎘,各種重金屬殘留。還有一大堆毒物。這些東西,不該出現在補湯裡。」

  白烏川臉色微變,轉頭看向白銀蓁。後者不服氣地冷笑:「我們行醫三十年了,從沒人這樣指控過。」

  顧青蘇退一步不讓,語調冷靜卻堅決:「我也是做藥材的,我知道有些低價貨是怎麼混進來的。你們銷出去的那批湯藥,從來源、成分到保存條件都得查清楚。不然,我們只好報衛生局處理。」

  場面霎時沉寂,空氣中只剩瓶罐撞擊聲與草藥的微香。

  白銀蓁面色難看,白烏川低聲應道:「……我來調貨單,看是哪個供應商的問題。」

  顧青蘇看了淮山一眼,故意提高聲量說:「真相要查清楚,但如果你們真用了這種藥材,傷的不是面子,是人命。」

  兩人離去的背影沉穩卻充滿壓力。診所內藥櫃上的灰塵,似乎也因這場對峙而動盪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如墜泥沼。

  曾家正式對白中醫提起訴訟,控訴其販售未經檢驗、含有重金屬與禁藥成分的中藥材,導致小豆豆出生即患重症,母嬰皆受影響。訴狀上那一行行冷靜條列的罪名,像鋒利刀刃,劃過每個曾家人的生活節奏。

  曾淮山第一次踏進法院,滿腔怒火卻又惴惴不安。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站在這樣的地方,控告一位從母親那一輩就熟識的街坊醫師。

  顧桂枝成了這場戰爭中的顧問,而顧青蘇成為證人,他在顧記內部調閱了類似藥材的檢驗報告,協助蓮子的律師團比對成分。

  而百合,則積極聯絡日本的藥學專家,將那幾帖藥材送往各大實驗室,努力為女兒與外孫爭一個清白與交代。

  白中醫方面則矢口否認,聲稱藥材來自正規藥商,從未販售「問題藥」。街坊間議論紛紛,有人私下說白老中醫無辜被冤,有人則搖頭道:「幾十年行醫沒出事,不代表這次沒問題啊。」

  而蓮子,原本還柔順怯懦的身影,在訴訟開始後,漸漸挺直了背脊。她說:「如果我沉默,下一個受傷的,就是別人的孩子。」



  被提告後,白中醫診所外頭貼出一張「本診所藥材均經檢驗合格,已交由律師處理」的公告,筆跡仍是白烏川親手所書,筆直有力,像極了他那貫徹到底的性格。

  白知附在地行醫三十多年,診所外每日仍有數名病患來候診。他面色如常,仍照常把脈、寫方、泡茶給老病人喝。但診間內,銀蓁已不再露面。據說,她這幾週情緒激動,不時在後廚摔東西,埋怨丈夫太懦弱,沒有立刻反告回去。

  「我們救人救了半輩子,怎麼會變成毒害人?」白知附面對衛生局查核時低聲說道,「藥材是老藥商送的,二十年交情,我從沒懷疑過。」

  顧青蘇暗中從診所後巷拍下幾張藥材堆疊、環境混亂的照片,交給律師備案。而那位林柏中藥商,則突然銷聲匿跡,電話不接,倉庫大門緊鎖,讓整件事更添疑雲。

  白烏川負責驗貨,後來也被傳喚出庭。他站在證人席上,身穿洗得泛白的中山裝,聲音低沉:「我們從未傷害過任何人,但若真有錯,我會查清來源。」



  官司拖延數月,小豆豆的病情也如秋天斑駁的陽光般忽明忽暗。一週好轉、一週惡化,氣管插管與急救紀錄像是一份永無止盡的清單,每一筆都在蓮子的心頭劃上一刀。

  病危通知成了醫院常客,每當電話響起,蓮子的指尖便顫抖不已。她的手機鈴聲早已換成無聲震動,只因她怕自己哪一天會聽到那句最壞的消息,卻無法承受。

  她的世界逐漸失去顏色。曾經溫柔的母親,現在也無法喚回她的笑。薏仁的叫喚聲,她常常聽不進耳裡。百合準備的三餐,她吃得越來越少,有時甚至忘了開口說話。

  蓮子把窗簾拉得緊緊的,不願見光。她白天坐在床邊,像個雕像,眼神空洞地盯著小豆豆的照片,晚上則翻來覆去,直到清晨才昏沉入眠。

  她開始害怕進醫院,但又離不開。每一次探視,都讓她像經歷一次葬禮般疲憊。她不再剪頭髮、不再保養,整日披頭散髮,穿著洗舊的衣服,眼下烏青。

  某天夜裡,她終於失控,在浴室裡摔碎了整套保溫瓶。百合趕來時,只見她蹲在地上,滿手玻璃碎片,喃喃低語:「我不配當媽媽……是我害了她……如果沒有喝那些藥……如果當初……」

  百合緊緊抱住她,聲音顫抖:「夠了,蓮子,不是妳的錯。不是妳的錯。」


  百合坐在玄關的藤椅上,望著夜色中的窗外,天色早已全黑,只有電燈下的街道靜靜延伸。從浴室傳來的水聲漸漸平息,蓮子的哭聲卻像仍在她耳邊盤旋。

  她放下手中的護理筆記,雙手交疊在膝上,指節泛白。她心中明白,蓮子的狀況已不只是悲傷與壓力。那是一種深層的崩塌,是經歷長時間內耗與創傷後的精神鬆動。

  長年擔任護士的直覺早已給了她答案——蓮子的精神狀況正在失衡,抑鬱症正在侵蝕著她。

  但她的簽證只剩最後兩天。

  百合望向牆上時鐘,心中泛起前所未有的無力感。若無法申請特殊簽證,今年內她將無法再次踏入台灣。她必須離開,卻不知這一走,會不會是蓮子最需要她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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