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夜晚悶熱,熱炒店外頭的電風扇吹不走酒精與焦油的混味,屋內吵鬧嘈雜,啤酒瓶堆滿整張桌。
「青蘇,我是認真的,這次真的要完了。」沈梓棋衣領解開,臉泛潮紅,像是剛從三溫暖出來,滿頭大汗。
他撈起一大口台啤,卻沒咽下,只是喉頭震動,強撐著說:「那批機器押出去就收不回來了,工廠薪水也快發不出……」
顧青蘇坐在對面,沒喝酒,只夾了一筷鹹酥雞,低頭吹乾手指。他穿著白襯衫,袖子摺到手肘,一看就是剛從醫院趕來的人。
「上個月你不是說接到大單,生意就要好轉?」
「唉,那是說說而已啦……」沈梓棋把啤酒重重放下,泡沫濺出來,沾濕桌上的帳單。「那間是德國代理商,樣品都給他們了,說會有大訂單,結果放鳥。現在海關還卡了一批色紗沒錢清,織襪機也壓在融資公司……」
他掏出手機翻了幾張工廠照片,都是一排排自動織襪機、染整間和裝箱作業區的畫面,燈光陰黃,地板破舊,卻乾淨整齊。
「這些機器,當初是我爸親自去台中挑的,十幾年前還風光過……你記不記得高中我們打籃球比賽,那時我爸就是靠這工廠贊助的球衣。」
顧青蘇沒接話,只是看著那照片裡的空廠區,一時安靜下來。
沈梓棋又自顧自說:「我現在只想撐過這一波,機器、廠房、人脈都還在,缺的就是一點現金流。青蘇,你如果肯幫我——我不貪,股份你拿去,名義上我們合資,工廠你說了算。」
「我不是生意人,開什麼織襪廠。」顧青蘇語氣冷靜,但沒馬上拒絕。
「你不是想創業嗎?當年……」
沈梓棋話說一半,忽然打住,咽下口水,眼神閃爍。他低頭撥著盤裡的花枝羹,像是後悔自己多嘴。
顧青蘇沒有立刻反應,神情平靜得近乎冷淡。他將紙巾攤開,細細擦拭手指,動作一如往常謹慎。
沈梓棋終於忍不住補了一句:「我不是故意提的……只是你當年那個滷包配方,真的很強。我記得你說過,是改良顧記的古方,還請奶奶配過比例。」
顧青蘇淡淡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空氣凝了一瞬,只有桌上的電風扇轉動時「喀啦喀啦」的聲音響著。
「我知道那件事你一直不想提……」沈梓棋壓低聲音,「但這麼多年了,她也不會希望你一直把自己困住。」
顧青蘇將空掉的碗往桌邊推了推,輕聲說:「那不是創業,是興趣。」
對他而言,創業是一道再熟悉不過的傷口。
當年那配方,是他花了六年——大學四年加兩年臨床之間的所有空閒——逐味試方、論證設計的心血。以顧記古方為骨幹,再引入西醫對肝腎代謝的研究,反覆測試成分平衡與溶出率,甚至連包裝紙的厚度與透氣性,他都親自修改過不下十次。
終於,他拿到了臨床營養組與中藥審查的雙重認可,順利與當時全台最大的科學中藥廠商簽約,只差最後一步——提交專利與交貨。
偏偏就在那天,一通急診電話召他回醫院搶救一名車禍病童。他把配方與文件交給當時的女友,讓她代送至廠方。
那是場暴雨夜。她開車南下,卻永遠沒到。
那批文件在事故現場被泡爛,專利毀了,他也沒再試過重建。
顧青蘇沉聲開口,語氣淡淡:「她不是超速,她只是……剛好在那條路上。」
沈梓棋低聲說:「我知道。她很勇敢,也一直很支持你。」
風從門縫竄進來,帶起幾片紙巾。顧青蘇壓住酒杯,不讓它晃動。
他緩緩說:「我去看你的工廠,但不代表我要再次開始。」
「你願意來看,就對了!」
顧青蘇沒接話,只是看著剛端上桌的一盤三杯中卷。鍋氣正盛,九層塔與麻油在熱鐵盤上滋滋作響,蒸氣裊裊升起,混著醬油與米酒的香氣,瞬間蓋過整桌的焦躁與酒味。中卷白嫩彈亮,邊緣略焦,閃著油光,在昏黃燈光下看起來格外誘人。
沈梓棋又自顧自說:「我現在只想撐過這一波。」
沈梓棋本來還想再說什麼,但也被這道菜的聲響與香氣打斷。他立刻夾了一塊中卷給他:「我不會亂搞,我欠錢是事實,但機器是真好,你去看一次就知道。我保證你不虧。」
熱炒店裡人聲鼎沸,只有他們這桌氣氛微妙。
隔日,下著斷斷續續的雨。醫院泌尿外科,走廊冷氣滴水,值班室的燈光灰濛濛的,牆角有杯泡過頭的咖啡發酸的味道。
顧青蘇剛結束一台結石手術,還沒來得及換掉汗濕的手術衣,就被護士叫去看病房──七號床,老病人,慢性腎衰加攝護腺肥大,剛開完刀,術後情況不穩。主刀是林主任,一個從不留下書面指示、卻擅長媒體應對的資深醫師。
「觀察就好,他之前也這樣。輸個液,明早我來看。」林主任甩了一句話,拍拍顧青蘇肩就走了。
凌晨三點,病人突發高燒、血壓下降、尿量驟減。顧青蘇一邊叫加護病房準備床,一邊下了緊急洗腎與抗生素指令。他的雙手不自覺抖了一下,胃裡翻滾,一股不詳的預感糾成一團。
早上七點,病人轉加護病房,眼神渙散,血氧飄忽。林主任走進病房,什麼也沒說,只是皺眉看著病歷,然後走出來接了媒體記者的電話。
三天後,病人過世。
院方召開內部檢討會。會議室裡空氣冷得像審判廳,燈光刺白,牆上掛著「醫病共信、仁心仁術」八個金字。
林主任清了清喉嚨,說:「那晚我不在,病人交給年輕醫師處理。決策上可能有些延遲。」沒有細節、沒有說明,只有把責任輕輕一推。
一句話,像針落在玻璃杯裡。顧青蘇沒有回應,只覺得胸口悶得像壓了磚。他抬頭望著會議桌對面的主管們,沒有人替他說話。
接著記者上門,標題寫得像判決書:
〈醫師急診處置延遲,導致病患不治〉
〈年輕醫師訓練不足,院方將追究責任〉
新聞附的照片裡,顧青蘇站在加護病房外,臉色蒼白,那是他連續四天未眠的樣子。
當天下午五點,醫院門口擠著記者與病患家屬。那對老夫妻臉色鐵青,兒子的遺照擺在地上,白花一圈圍著。老太太哽咽著說:「他才五十出頭,正值壯年,走著進來,現在躺著出去……無良醫生!」
顧青蘇試著解釋,卻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家屬一把揪住領口:「你下什麼指令?是不是你下錯藥?是不是你沒管好?」
旁邊有人朝他臉上砸了一顆雞蛋,蛋殼碎裂,蛋液滑過他的眼鏡與白袍。群情激憤,有人罵他是「殺人醫生」,有人朝他吐口水。
他沒有反抗,只站著,手垂在身側,像個等待宣判的犯人。
他想起自己剛實習時,林主任曾手把手教他縫合,拍拍他肩膀說:「醫者不怕多做,只怕不懂。」如今他終於明白,這裡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個背鍋的人。
他走回辦公室,脫下白袍,放在椅背上。白袍上還沾著蛋黃與一絲不明液體。他沒有洗,沒有摺,只是靜靜地走出那棟他曾以為會待一輩子的醫院。
一個月後,夏末的夜風吹不進屋內,客廳裡只剩冷氣低鳴聲。顧青蘇坐在沙發邊緣,身子前傾,雙手交握,像是在診間聽完病人訴說後準備開口的模樣——只是這一次,他面對的是茯苓。
「茯苓,從明天起,我們就是生意人了。」
他聲音低而穩定,不帶情緒波動,卻像從心底翻湧出來的一道潮水,無可抵擋。茯苓放下手機,錯愕地抬起頭,額前髮絲隨著空調微微顫動。
「你是說……你真的辭職了?就這樣?」
他點點頭,神情平靜到幾乎冷淡:「合約也解了。那件事過後我沒辦法再回醫院了。我也不想回去了。」
茯苓沉默幾秒,聲音裡隱約夾雜著沙啞:「你不是說當醫生,是你的志向?從實習、住院醫師一路拚上來……你說過,這是你一輩子的路。」
顧青蘇低頭,苦笑了一下:「我那時候以為,我會當一輩子醫生。但這一個月,我學會一件事——這世上沒有人會幫你擋子彈,只有你自己。」
他抬起頭,望進她眼裡:「梓棋家的工廠我買了,登記也快辦好。」
茯苓垂下眼,手指緊緊攥住衣角,喉頭微動:「我以為……我們會過安穩日子,有份保險、有穩定薪水。等等,梓棋家的工廠,不是做襪子的嗎?」
顧青蘇點點頭,語氣理所當然:「是啊。」
她的臉色瞬間變了,像聽到什麼驚天動地的事,瞳孔微張:「……我們沒做過襪子呀!」
他還來不及開口,茯苓已經腦補出一整段畫面:自己穿著藍色圍裙,站在機器前一根一根拉線頭,身邊幾十雙襪子像萬花筒般從傳送帶滑過;午休時還要和一群大姐搶微波爐、比誰的便當做的好吃。
她突然直起身:「青蘇,我不要去做女工!我可以打掃,我,我……我不會縫襪子!」
顧青蘇一愣,失笑出聲,連忙搖頭:「妳放心,我是要買下來改做保健用的,像中藥抗菌纖維、發熱材質、泡腳襪那種。我不會讓妳進產線的。」
茯苓眨了眨眼,表情從驚恐漸漸緩和,最後咕噥一聲:「你早說嘛……」
嘴裡還小聲念著:「襪子欸,我這輩子最討厭襪子少一隻……」
顧青蘇看著她,笑著搖搖頭,心裡卻比剛才更堅定了一點。「茯苓,台灣一年進口多少襪子你知道嗎?我做醫生的,正好懂腳汗、香港腳、糖尿病足……這市場有得做。」
茯苓臉上寫滿「我是不是嫁錯人了」五個字,結結巴巴地問:「那……我們以後會不會……真的去市場擺攤?還要自己穿著襪子走來走去推銷?」
顧青蘇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我不會讓妳穿成大襪人偶去賣貨。放心,我還是你老公,不是瘋子。」
話還沒說完,隔壁房突然傳來一聲尖銳尖叫,緊接著是玻璃杯摔落地面的破碎聲。杏禾又在發作了。
茯苓立刻起身衝進去。顧青蘇沒有跟進,他伸手取過桌上的藥單,低頭靜靜看著,上面是醫師為杏禾開的「情緒障礙初步觀察建議」。
他將紙摺起來,放回桌上,目光再度凝視向前方,一如當年他下定決心走進醫學系大樓的那一天——只是這次,他選擇的是另一條路。
內湖山腰上的獨棟豪宅,落地窗映著天際線。夜色中,書房裡燈光溫黃,厚重書櫃占據整面牆,木頭與沉香交織出一種老派氣息。杜澤仁穿著深色中山裝,坐在紅木椅上,拄著嵌玉龍頭拐杖,面前是一壺溫著的鐵觀音。
對面沙發上,杜蒼桓正翻看一份平板上的行銷報表,一邊語音指示助理:「下一支影片文案改一下,孩子安神這段要說『不用吃藥,靠體質調理』,記得親子模特兒面試時,要再三確認是否配合試喝。別忘了標記『白金級』和『純植物』這兩個詞。」
語畢,他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自信地看向父親:「爸,這波備孕+兒童市場一起打,流量比我們以前賣關節草藥多三倍。現在的消費者根本不懂方劑邏輯,只信『無副作用』四個字。」
杜澤仁未答,只慢慢轉動手上的玉扳指,冷聲問:「你把杜氏藥行當什麼?廣告公司嗎?」
「我們是品牌。」杜蒼桓語氣篤定,「以前賣藥靠人情、靠老顧客,現在要靠信任感。我們打造的是感覺,不是證據。」
他拿起遙控,遙指牆上的液晶螢幕,點開自己拍的一支新影片:一位年輕媽媽抱著躁動哭鬧的孩子,聲音溫柔:「喝了『杜氏靜心安草粉』,小寶貝晚上睡得好,白天情緒穩定~媽媽也終於能休息一下了~」
影片畫面切換,一罐簡約包裝的藥粉配上水藍色卡通人物,字幕浮現:「無添加!純天然!孩子也能喝!」
螢幕上的畫面明亮繽紛,與書房裡的沉靜格格不入。
杜澤仁看著畫面,眼裡掠過一絲諷刺與寒意:「孩子也能喝?」」
杜蒼桓笑著說:「爸,這次主打兒童安神系列,我們強調『酸棗仁+柏子仁+茯神』三寶成分,再搭配決明子眼枕。」杜蒼桓抬頭,語氣自信。
「那孩子要是喝出問題呢?」杜澤仁目光轉向兒子,帶著一絲試探。
杜蒼桓毫不退縮:「爸,市場就是要聲音大,消費者聽到『酸棗仁』就信。我還準備鎖定網紅,打卡上傳孩子喝藥後入睡的反差片。」
杜澤仁沉默許久,輕啜一口鐵觀音,慢慢吐出:「我傳承的是下關柴胡、百合、遠志這條路,不是這種流量暴力行銷。你知道酸棗仁是養心安神,但柏子仁若過量會潤腸通便…孩子喝多了,小心出狀況。
「當然,偶爾加點遠志、合歡皮,增強安神效果。」杜蒼桓邊說邊在平板螢幕上點選紀錄草藥劑量的電子表。
「爸,這年頭大家在意的不是什麼藥真的沒風險,而是什麼藥『聽起來像沒風險』。」
杜蒼桓神情未變,笑著放下平板:「爸,我們有合作藥莊提純,把藥材含量過量問題都搞定了。」
他轉述接下來的網紅策略:「下一步我要做疾病教育+草本粉劑一條龍,最後加上中藥襪……醫師背景當保證。爸,你只是裝個代言人就好。」
杜澤仁微笑卻冰冷:「那你就上場吧,別把我老氣中藥的臉砸了。」語畢,從容地喝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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