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微冷，週五下午放學，孟百合早早站在學校門口。人群漸漸聚起，家長們三三兩兩站成小圈，聊著八卦、課業、最近疫情消息。
「聽說又有班停課了耶，我看接下來搞不好又要全面線上……」
「唉，麻煩啊，在家上課根本沒效率。」
她有點心神不寧地聽著，腦子還繞著前幾天班導師打來的電話，整顆心懸在半空，耳邊的家長話題飄飄蕩蕩，聽也聽不進去。
這時身邊一道清亮的女聲忽然打斷她的思緒：「欸，風月媽媽？妳也來接風月啊！」
回頭一看，是小雯媽媽，穿著合身風衣，髮色柔順亮澤，提包是剛換季的品牌新品，一身精緻俐落的模樣。
「啊，對啊，小雯媽媽，妳也來啦。」孟百合擠出一絲笑容，強打起精神寒暄。
小雯媽媽笑盈盈湊近了點，眼神裡透著些好奇：「最近都是爺爺接風月，好久沒看到妳了。是麵店太忙嗎？」
「啊？」孟百合心裡一咯噔，臉上笑容差點僵住。腦海裡飛快閃過這兩年來自己反覆編織的小謊。
她怕這些家長們知道風月爸爸現在靠送外賣度日，更怕風月因此被看不起。為了保住點顏面，早就習慣逢人便說家裡是做生意的。當初跟小雯媽媽喝過幾次茶，聊天氣氛正熱時被追問了幾句，她一時扛不住壓力，硬生生補了句：「我們家是開麵店的。」
當時說出口她就後悔了，可話既出了口，日後再見面也只得順著這層「生意人」的人設走下去。
眼下，小雯媽媽眼神裡透著幾分興致勃勃，語氣親熱：「對了，風月媽媽，我一直想去你們家麵店嚐嚐，之前我家先生也說想找機會去捧場，妳們店開在哪裡啊？這幾日天冷，正好去吃碗熱湯麵。」
百合指尖緊緊捏著包包邊緣，掌心不自覺沁出薄汗，臉上卻強撐著笑意：「啊……最近疫情嘛，影響比較大，我們現在店裡沒固定營業，主要做一些熟客的外賣，平常不太對外營業啦……」
語氣儘量說得輕描淡寫，像是在形容某種「高端低調經營」。
小雯媽媽微微一怔，眼裡閃過一絲遺憾，「哎呀，這樣啊，那還真可惜呢！之前小雯還說風月帶拌麵便當，那個醬料特別香，她們班小朋友還搶著問風月是哪一家買的。」
孟百合聽到這句，心頭酸澀更甚，卻只能擠出一抹牽強的笑：「下次……有機會，到時候一定請妳們過來嚐嚐。」
說完，她故意低頭整理包包，藉機躲開對方的視線，心裡卻一陣亂麻。
就在這時，兩位媽媽都沒注意到，風月和小雯已經牽著手悄悄走到身邊。
放學鈴剛響，小雯興奮地拉著風月：「快點，我媽應該已經來了。」
風月眼神淡淡地掃了一眼媽媽僵著笑意低頭的模樣，又聽見她剛剛那句：「最近店裡沒固定營業，主要做一些熟客的外賣……」
她心裡一動。——媽媽又在說謊。
她低垂著眼睫，拉著小雯往旁邊站了站，默默看了一眼母親，心裡不知為何泛起一絲淡淡的、說不上名的情緒——有點失望，也有點……理解。
——媽媽也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吧？
風月很快收斂了思緒，換回一張乖巧安靜的臉，繼續拉著小雯低聲說著學校的小事，嘴角的笑始終維持得剛剛好。
百合這才抬頭，見兩個孩子已經站在身邊，心裡一驚，連忙收起包包，擠出一抹更溫柔的笑意：「啊，風月來啦，媽媽剛在和小雯媽媽聊天呢。」
風月沒有露出異樣神情，依舊挽著小雯的手臂，嘴角彎起一絲得體的笑：「阿姨好。」
小雯媽媽低頭一看，驚喜道：「乖，小風月，妳好。小寶貝來啦！妳們今天課上得怎麼樣？」
風月依舊神情淡淡，輕聲說：「很好，我們都沒問題。」語氣柔軟有禮，聽不出一絲情緒波動。
風月國小三年級了。
日子一晃，已經搬回祖宅兩年多。孟百合總覺得，孩子長大，時間過得更快了。一轉眼，早上六點半要叫風月起床，七點趕著送去學校，她白天跑打掃工作，傍晚還得接風月、做飯、照顧家裡大小事。
她常常覺得喘不過氣來，可每天還是得一樣樣撐過去。
一年前，宋伯家裡原本固定請的打掃阿姨因為疫情染疫去世，孟百合咬咬牙，自告奮勇頂了這份差事。一來自己不能閒著，二來那三十萬借款利息，總得找個方式還。現在她每個月的打掃費用，直接從宋伯的帳上扣利息。
宋伯倒沒說什麼，還說她有骨氣。可孟百合心裡清楚，這叫什麼骨氣？不過是窮怕了，能省一分是一分。
日子就是這樣撐著過。
祖宅還是那樣讓她壓抑，客廳牆角早就浮出細細的水痕，窗邊那株她搬回來時種下的龜背芋，如今葉子黃了一半，怎麼澆水都救不回來。
風月在學校表現得一如既往地乖巧。成績優異、字跡整齊，老師口中的小幫手，同學口中的「最認真女生」。
最近，班上正在競選班長。
老師開放自願報名，大家卻心照不宣——人氣高才選得上。
風月也報了名，可班上最有呼聲的，卻是小晴。
小晴的爸爸是當地知名議員，這一點早就在學校裡傳開了。雖說老師嘴上強調「選班長要看能力，不看家世」，但孩子們耳濡目染，多少還是有點影響。
更何況，小晴本就不是只靠家裡光環撐場面。她的成績從一年開始便名列前茅，課堂上反應快，性子活潑外向，是班上公認的「氣氛王」，總能把同學帶得興致盎然，笑聲不斷。每次有活動，她總是衝在最前面，張羅、策劃樣樣來，老師也欣賞她的熱心和主動。
班上同學緣好，老師緣更不錯，這樣的孩子，不用特別拉票，早就圈粉一大片。
這次班長競選一宣布，私底下風聲已經傳開，至少超過一半的孩子說會投給她。就連平時沒特別跟她玩的幾位同學，也私下說：「選她當班長，應該會很好玩。」
風月回家時不動聲色，該寫作業寫作業，該準備競選稿也按部就班，臉上始終掛著甜甜的微笑。
只有奶奶私下問她：「班長選舉準備得怎麼樣？有沒有信心？」
她淡淡地答：「差一點。大家比較喜歡小晴。」
奶奶摸摸她的頭，低聲說：「風月啊，明天奶奶去買幾盒餅乾跟糖果，妳帶去送同學。我們人啊，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樣啊，投票時自然有人選妳。」
風月垂下眼睫，輕輕點了點頭，嘴角掛著一絲聽話的笑意。
可她心裡卻冷冷想著——送餅乾？這種明面上的人情手段，太低級了，效果也太慢。她早有更穩妥的法子，讓那些同學不敢、不願再選小晴。
班上的選舉定在週五，氣氛越來越緊繃。果然，小晴人氣最高，眼看就要穩穩當選。
週三那天早晨，風月趁著大家忙著整理美勞用品，悄悄溜到教務櫃旁，目光冷靜地掃過那盒紀念鉛筆。
她手指靈巧地抽出兩支筆，藏進制服外套的口袋裡，動作乾淨俐落，沒引起半點注意。
午休後，全班剛回教室，老師忽然發現教務櫃裡那盒紀念鉛筆少了兩支。這盒筆是學校訂製、即將作為優良學生獎勵用的，大家都知道不能隨意取用。
一支紀念鉛筆，雖然單價不高，象徵意義卻極大。老師火氣不小，立刻讓全班幫忙翻找。
就在同學們七手八腳翻動書包、桌櫃時，風月悄悄走過小晴座位旁。她不動聲色地將藏在袖口的兩支筆滑入小晴抽屜最下層，刻意壓在一本練習本下面。動作快得連自己心跳都未曾亂一下。
沒過多久，坐在小晴隔壁的小敏在翻找時驚呼出聲：「老師！找到了！在小晴抽屜裡！」
現場一片譁然，所有目光刷地落在小晴身上。
小晴愣住，下一秒急紅了眼，帶著哭腔連聲喊冤：「不是我放的！我沒拿！」
可證據擺在眼前，老師臉色鐵青，語氣嚴厲：「妳沒拿，為什麼會出現在妳抽屜裡？」
小晴越哭越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解釋。老師當場取消了她的競選資格，還要求她當眾寫下反省文。
班上同學議論紛紛，目光裡多了幾分嘲諷與疏遠。
風月安安靜靜坐在自己座位上，神情穩定，眼神澄澈，沒有一絲異樣。
當老師準備結束處理時，她還輕輕舉起手，聲音溫柔地說：「老師……小晴應該不是故意的吧？是不是有人放錯地方了呢？」
語氣體貼又為同學著想，像在維護小晴，可這話一出口，更多孩子心裡反而更加認定：連風月都說「不是故意的」，那小晴恐怕真的偷了，現在裝可憐罷了。
風月垂下眼，嘴角輕輕勾了一下，又很快收回那絲笑意。
回到家時，奶奶問：「今天班長選怎麼樣？」
風月答得雲淡風輕：「小晴不能選了，老師說她偷東西。」
婆婆聽了哈哈一笑：「哈，這叫自作自受。風月啊，這樣才對，妳就穩穩地當班長，咱家小孫女最聰明。」
風月低垂著眼，吃著飯，臉上一派乖巧，心裡卻在默默思忖——奶奶說得對，機會是自己爭來的。
晚上，播完晚間新聞，滙川騎車送完最後一趟外賣，風塵僕僕地踏進門，還沒來得及換鞋，客廳裡奶奶的聲音已經熱熱鬧鬧地傳來。
「哎呀，滙川你可回來了。今天我們風月可有本事啊！」奶奶一邊把削好的蘋果端上茶几，一邊眉開眼笑地說，「今天同學偷東西，風月不但幫忙找出東西，還當著全班替那小晴說了好話。真是心地善良。」
「對對對！」爺爺也接過話頭，拍拍大腿，「我們小風月不僅成績頂呱呱，還貼心，才三年級呢，嘴也甜，誰不喜歡這樣的孩子啊！將來肯定有出息。」
奶奶聽得更得意了，湊近補上一句：「成績好，心地又善，今天老師還誇她幫忙維持秩序，看來這個班長，風月當定了。」
滙川一邊脫外套，一邊聽得眉開眼笑，滿臉欣慰地說：「真的嗎？我們家風月這麼棒，厲害厲害，這麼小就當選班長呀！將來肯定比爸爸有出息！」
房間裡的孟百合正幫風月蓋棉被，準備睡覺。
「風月，媽媽想問問妳，妳們真的確定是小晴偷的嗎？」
風月聞言微微一頓，然後動作很自然地拉了拉棉被，聲音平穩：「老師是在她的抽屜裡找到筆的，大家都看見了，小晴說不是她，可是……筆在她那裡。」
孟百合輕輕握住風月的小手，讓看著那雙清澈的小眼睛，語氣柔和但認真：「媽媽知道，證據看起來像是她拿的。可是，媽媽想問妳……妳們真的確定，小晴是自己放進去的嗎？妳有看到她拿嗎？」
風月眨了眨眼，眼神裡依舊是一片無波無痕，語氣一貫輕柔：「我沒有看到她拿，可是老師說要找，結果就在她那裡翻到了……」
她頓了頓，聲音裡似乎還帶著一絲天真的不解：「她說她家裡有一大堆好看的鉛筆，她才不希罕老師的鉛筆，可是……結果就是這樣啊。媽媽，我有跟大家說，希望不要責怪她呀。」
孟百合嘆了一口氣，聲音更柔了些：「寶貝，媽媽不是懷疑妳，只是小晴，……她不像是會偷鉛筆的孩子。」
風月打了個哈欠：「媽媽，我睏了。」
「好。媽媽只是想告訴妳，我們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要很誠實，不可以說謊，也不要誣賴別人。知道嗎？」
風月垂著眼睫，輕輕點了點頭：「媽媽，我知道了。」
語氣聽不出抗拒，聽起來順從又乖巧。可孟百合看著女兒的神情，她深信風月是個好孩子，成績優異，是她的驕傲，更是她下輩子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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